《过秦关》第20章


自他之后,堪称绝世美人的,便只有薛谦了。只是,薛谦的妖魅与惊艳,继承于他的母亲苏梦娘,而赵金城却是丽质天成,造化钟神秀,难掩真风雅。
我曾一度感叹,自己生错了年代,无缘得见绝世美人的姿容,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若不是君生我未生,我想,我极有可能会爱上他。就像千千万万个一生都在追寻爱与美的凡夫俗子一样。
不料,命运对我的弥补,竟是如此哭笑不得的方式。
……
“有件事,你也许不知道。不光是你,就连长洛也未必知晓。其实,我并非长洛的二叔,而是他的大伯。很久很久之前,按照立嫡以长的皇家规定,我被封为楚国的太子。”
我点点头,静静地聆听他的诉说。
回忆从地底深处涌来,宛如火红岩浆,覆盖了有生之年无穷无尽的喜怒哀乐,只留下心头的滚烫的灼烧,凤凰涅盘般,永无止境。
“那一年,我十七岁,正是年少轻狂之时。久闻赵金城的艳名,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于是,我微服出巡,前去青楼慕名拜访。然而,看见他的第一眼,我的心弦便被猛然拨动。他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气质与神韵,宛如固若金汤的城池,无懈可击。蓦然之间,我羞愧地感到,之前,对于他的种种遐思,都是一种冒昧的亵渎。
其后的若干个深夜,我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睁开眼,闭上眼,都是他的身影、他的容颜。他在我的左边,在我的右边,在我的无处不在。
我知道,我爱上他了。
我爱他,不管他是男是女。
我的相思,成了坍塌的终南山,积雪簌簌而下,湮没了百年的缱绻、万里的迢递。
于是,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见他一面,告诉他,他让我多么意醉情迷、多么神魂颠倒。爱一个人,如果连表达的勇气都没有,那么是否意味着,这样的爱,太脆弱了?
后来,我与他相约,在云梦泽北面的日落亭相见。
日落亭,很奇怪的一个名字。我不知道它为何叫作日落亭,想必登临此亭之人,可以窥探日落的全景,又或者,那位苍老的建筑者,生命中经历过了盛极而衰的起起落落,于是,将‘日中则落’、人世无常的感慨,寄托于一座亭台之上,以此来慰藉那份繁华过眼、锦绣成灰,却无处诉说的凄凉。
但这些,和我又有何干?我只要守在这里,静静地等他到来。其它的一切,沧海桑田,白云苍狗,我又何须在意?
……
时至今日,那一次,我们的那场交谈,依旧刻骨铭心。
‘爱情,是否只存在于男人和女人之间?’我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的手上。
‘那得看相爱之人,爱的究竟有多深。’他语声温和,宛如天坛中心的泉水,永远不会随着时节的更替、人世的变迁,而冷却了温度。
‘此话怎讲?’我问。
‘爱情,不管以何种方式存在,本身都是无辜的。只是,世人的眼睛,无法藏污纳垢。知道最大的悲痛是什么吗?那便是,天下人皆曰可杀。世俗的眼光,你能够承受吗?而太子殿下,你的身份,注定了你的一举一动,必须依托于世俗的承认。如果无法矢志不渝,就请不要轻易尝试。因为这种游戏,风险远远超过乐趣。知道吗?’
他在告诫我,请三思而后行,不要歧路亡羊。用心良苦的规劝啊。
他说的对,世俗的冷艳挑剔,我可以承受吗?
他看着我,似是凝神,又似漫不经心。显然,一切,他已了然于心。于是,他那荡漾于嘴角的笑意,便成了一种庄严的挑逗。
‘你爱上了男人,而且那个男人就是我。’
这句话,淡然的陈述,波澜不惊。于我,却是振聋发聩。
‘是的。’我依稀可以感到,他的手,在我的掌心之下颤动着,微弱的颤动,却是直袭胸臆的清晰,宛如脉搏的跳动。
也许,古人苦苦追寻的那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便是此情此景吧。
我终究未能克制住自己,来到他的身侧,将他揽入怀中,俯首,吻他的额头、他的脸颊、他的睫毛、他的红唇。他既没有迎合,也没有抗拒,于是,我更加肆无忌惮,伸手去解他雪白的长衫。他伸出玉指,试图阻挡我。我们就这样,默默对峙,鼻端,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触。
终于,力不从心的短暂的抗拒之后,他垂下了手臂,闭上眼,默默接受了已知与未知的一切。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已经无法回头了。一念成魔,魔,世间最痴情最温柔的魔,谁也无法逃脱他的五指山。关押于其中的痴男怨女,为了一时的厮守,甘愿沉沦于永世的黑暗之中。从此,地狱也好,天堂也罢,命中注定的那一场海枯石烂,将会一直延续下去,等待着开花结果的有朝一日。爱情,又怎会随着环境的变迁而变迁?
……
后来,他再三央求我,带他入宫。
‘真的愿意随我入宫吗?你不会后悔吗?也许,宫廷里的那些人,将把你视作玩物。’
‘不会后悔。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今生,我已无憾。’
是的,绝世美人的痛楚,往往在于,除非等到美人迟暮之际、明日黄花之时,否则,他们将永远也不会知道,滤去这张容颜后,还有几人会真心相待?
天理、人伦、富贵……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全部的奢侈,只是一份坦诚相待。
回宫后,我们食则同席,寝则同榻。我骄傲地向宫中的人们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我的知己、我的至交。
他们却连连冷笑,看向赵金城的眼神中,满含着猥亵。‘太子殿下,任何称呼只是华丽的遮掩罢了。归根究底,本质上,他就是你的娈童。’
娈童……他们称呼他为娈童。
他们永远也不会用心去揣测当事人真实的心境,因为对他们而言,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在他们心里,只有一意孤行的所见所闻。
一年后,父王为我择定一门亲事,我以年纪尚小,婉转拒绝了。
‘为什么拒婚?’父王问。
我无言以对。
‘肃清,你千万别告诉寡人,是为了那个卑贱的娈童。’
我依旧无言以对。
我跪在朝堂之中,满朝文武无一例外地,都在指责我,规劝我,他们千方百计指引我回归正途。
他们,包括我的父王,都在纷纷叹息。他们感叹,一代才华绝世的太子,楚国未来的雄才伟略的君王,就这样被一个卑贱的娈童给毁了,所有的锦绣前程,轻而易举地毁了。
娈童又怎么了?至少,他比那些冷酷无情的人,更加懂得爱。
既然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那么,就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度过人生吧。任何决定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最重要的是,不要让自己后悔,更不要让自己带着遗憾存活于世,或者离开人世。
我连磕三个头,对父王说,‘父王,孩儿不肖,望父王赐罪。’
父王的眼中写满无奈,他说,‘肃清,既然你执意如此,为父也无能为力。你犯下弥天大错,为父也逃不了责任。如今,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要么,亲手杀了他,寡人便既往不咎,你还是寡人最钟爱的儿子。要么,你们即日搬去废园,永生不得踏出半步。’
‘儿臣不肖,谢父王养育之恩。’最后一次,我深深叩拜。
我起身,转向那个让我神魂颠倒的男子。
‘我们走吧。去废园。那是人世的最后一块乐土。我想,你会喜欢的。’
他笑了,嫣然一笑,笑容圣洁如雪,高华如莲。他说,我如此待他,他此生已经知足。如今,唯一的心愿,便是不再拖累我。
于是,他攀上栏杆。从百尺高楼上,一跃而下。我看见,他回眸的刹那,留给人世的最后一缕笑意,竟是冷彻骨髓。
一袭羽衣从空中翩然而下,宛如牵引于掌中的纸鸢,一个不小心,啪,接连万里的那根线,断了。纸鸢一头栽进了不知名的远方,从此以后,漫漫红尘,我们再无关联。
那一刻,我心头所有的梦与热情,咯噔一下,都随之粉身碎骨,以后的年年岁岁,即使修复,也会裂痕累累。
开始明白,最大的悲痛,并非天下人皆曰可杀。而是……他也离我远去。
后来,我不断地问自己,问这个人世。为什么……为什么非要逼死他?为什么一定要拆散我们?究竟怎样,才会放我们一条生路?
再后来,若干年过去了,我才渐渐开始明白,世人是不会宽恕我们的,因为,没有人能够强大到,超越自己所处的年代。我们都不是圣贤,我们无法先知,无法慈悲……不伦之恋,即使本身高贵纯洁,始终天理难容。命运在最初的时候,便设定好了枷锁,我们,谁也挣脱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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