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钿笄年》第17章


“我……”
苏浴梅揽住他脖子,轻轻靠上去:“我还不知道你啊,什么出过痘,多半是编出来安我心的。”
庭于希笑了下:“我们带兵打仗的,阳气盛,百毒不侵。”几口喝干药。
“我一直想回趟北平,少元这个样子,怎么走得开。”
“不用去了。”庭于希叹一声撂下电报,“平津已经开仗了。铁路肯定被封了。”
“那爸和妈……”
“放心,我已派人去接,这时多半已出了北平,不知道耽搁在哪儿了。”
“可是……”
“那些解放区,都标榜‘不扰民’,爸妈都是平民百姓,没事的。”
苏浴梅收拾起药碗:“于希,你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庭于希不说话。
“于希……”
“浴梅——”他的声音带一些愉悦,“我今天听少元唱歌,‘排排坐,吃果果,你一个,我一个,妹妹睡了留一个……’”
“好了好了。”苏浴梅笑着捂耳朵,“别唱了!”
“哈哈哈,你是不是想给儿子添个小妹妹了,啊?怕他闷。”
“你啊!”她含羞推他,手被他握住。
庭于希拉她坐下,从身后抱住她,过了半饷,轻叹口气:“在锦州,十一个师,敌人三倍的兵力啊,卫立煌败了。徐州,八十万王牌军,杜聿明被活捉。穿鞋的打不过光脚的,是我们轻敌了。”
“还有长江呢。”苏浴梅摸着庭于希的脸,声音有些颤了,“他们不会过长江的。”
“对对。”他搂紧她抚慰,“还有长江,他们过不来的。”隔了一会儿,“要是……万一,他们打过长江来,你怕不怕?”
“过了这么多年太平日子,我知足了。”她这样说,眼角却流下一滴泪。
庭于希还要说什么,外面保姆和女佣在走动。
“少元醒了吧?”他擦着她的眼泪,“我去看看。”
“你歇着吧,有她们呢。”
“少元现在浑身痒,抓破了会留疤,外人谁能整夜不眨眼的看着你儿子啊?再说她们也忙一天了。”
“不是你说的,又不是女人,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我儿子哪能跟我比,精贵着呢,落了疤破了相,人家还以为当妈的丑。”
“让我去吧……”
“不行。你千万不能染上。”
“我……”
“只要你和儿子不出事,天塌下来我也不怕。”他按着不让她站起,“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听我一次,以后,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苏浴梅叹了口气。
第 30 章
长江天堑没能挡住殚赫千里的百万之师,青天白日旗像折断脖子的孤雁,嘶叫着从南京阴霾的高空坠下。兵败如山倒,到处是向南溃逃的国民党残兵败将。
庭于希刚刚跨进司令部,劈头就挨一鞭。饶是他躲得快,脸颊仍被热辣辣的带上一稍。
二十二兵团总指挥李良荣右手执鞭,左臂高高吊着绷带:“你姓庭的躲在这里偏安一隅,逍遥这些年,吃了多少空饷!”说话就是一鞭。
庭于希不答话,只是后退。
“你辖下三个师一个骑兵团,全是精锐,谁给你的配备!”
他仍不说话。
“你和我虽不是黄埔嫡系,这么多年来,委座如何相待!”
“天高地厚!”庭于希挺直了腰。
“庭于希!”李良荣丢了鞭子抓住他双肩,“厦门丢了,上海丢了,什么他妈的‘东方斯大林格勒’,共匪打到金门了!”
庭于希一怔,该来的终于来了,他为一个军人灵魂深处的悸动而羞愧。
“委座在溪口老家祭祖坟,你知道,他说什么?”
“我听着!”
“他对他娘说,‘此刻辞别你老人家,不知何时再来扫墓’!”李良荣双目闪着水光,“上海战役一败,他老人家大口儿的吐血啊!”
“委座会南撤么?”
“不会!绝不会!”
“只要委座还在上海,庭于希和辖下全军誓死护卫!”
“我知道你一向消极内战,可是这当口儿,不是哪党哪派当政掌权,是共匪一定要将委座赶出海内,庭于希,养兵千日做什么!”
“不用再说了,我只有一个请求!”
“说!”
“我要一条船。私人用。”
“军需如此短缺,不可能!”
“一条小船就够。金门有多少随军家属,她们不能平安撤离,将士们就豁不出这条命。”
李良荣权衡再三:“好,我答应你!其他的,你看着办!”
血水染红了近海。前方还在激烈交火,庭于希抽身出来,站在浅湾的礁石上,怒浪拍打着他的腿。
“军长!别打了!”暂编师师长刘百鸣鼓起勇气扑在他脚下,“黄百滔败了!傅作义投城了!汤伯恩逃到海外!多少大兵团都散了,我们算什么,大势已去,我们一个军算什么!”
庭于希抬手就是一枪,按扳机的时候,稍稍偏了一点,子弹打在刘百鸣肩上。
“再有扰乱军心者,死!”
浮尸和水藻摇撼着一艘退役的军舰。庭于希朝着海面看了一眼:“每家一张票。上船!”
一声令下,逃难的人们并没有蜂拥而上。遍地的尸体只是一具具死去的肉,而抱头嚎啕不忍离别的,却是活生生的人。那是人世间最凄惨的情景。
庭于希塞给苏浴梅一张票:“带着孩子上船。”
她伸手摸一下他硬的没有一丝曲线的脸,转过身。
“浴梅——”不忍心的是这个铁石心肠的人。
苏浴梅猝不及防的被他拽进怀里。他就在这攘攘人群中,用最后一点柔软,亲她,吸吮她,她也放肆的吸吮他,希望可以留住他的灵魂。
没有人注意他们,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绝望里。就连少元也格外安静,带着一点惊讶,看着父母生平第一次的,在他面前,悲壮的亲热。
他推开她:“你走吧。”
“我不走!”
“战争只需要男人的血。”他摸着她脸上的泪,“你的眼泪只能消磨我的意志,我不要你陪我死。”
“我不死,我留下替你收尸,然后带大你的儿子。”她的嘴角在泪水下弯起。
他骇然,他低估了她的坚强。
“走吧。为了少元。台湾的医生和药,可以治好他的病。”
提到孩子,她坚硬的心柔软的裂开一道缝。
“我跟儿子说句话。”庭于希抱过少元。
“爸——”
他贴在他耳边低语。
“爸——”少元回到苏浴梅怀里,伸出两条瘦弱的小胳膊。
“男子汉,不要哭!”
他看着他们母子安然上船。
起锚的一瞬,他猛地转过身:“列队!”
三军将士声如雷动:“是!”
“内战,你们不想打,我也不想打!可是,身在行伍,生死不由人。天大地大,大不过军令如山!”
“我们明白!”疲惫的战士们扯开喉咙喊。
身后,海上,少元也声嘶力竭的喊:“爸——爸——”
庭于希咬紧了牙,双眼蒙上一层水:“今日一战……”
“爸——”少元已哽咽得喑哑,“我不哭,我是男子汉!”
庭于希再也忍不住,弹火熏黑的脸上划出两条泥水,他抹了把脸,使劲瞪了瞪眼睛:“今日一战,抱定赴刑之心,谁也别存侥幸!”
“是!”
“左翼高射炮,右翼迫击炮,重机枪开路,狙击枪紧跟,榴弹炮垫后,万一失败, 炸掉整个阵地,不给敌人留一粒粮食一颗子弹!”
“是!”
“独生子靠后!有家小的靠后!其余人,冲!”
没有人靠后,杀红眼的将士们涨潮一般冲上去。
“让开!让开!我是二十二兵团李长官的部下!”
侧翼冲来一哨人马。
庭于希举起望远镜:“放他们过来!”
“庭军长!”通讯兵扑倒在他身前;“李长官手令,弃守金门,弃守福建!”
“什么?”愤怒的庭于希一把将他拎起。
“委座已经弃上海,乘静江号,撤往,撤往海外了。”
“不可能!”
“这是,这是李长官的手令,这是,这是委座的电文……”通讯兵吓得直结巴。
“李良荣信誓旦旦,委座不会撤,福建不会弃,这么多将士,是给谁卖命!”
“李长官也是……刚刚接到电报。委座下令,保存实力,退至马公岛,抵御共匪……”
“船呢?这个时候让我撤,船呢?让三个师的将士游去马公岛?”
“没……没有船!所有的船,所有的船都开往上海,转运中央银行的黄金……”
“这个时候,人命不如黄金?”
本已倦怠的战士们一听弃守福建,顿时军心浣散,前方的隆隆炮火越来越近,喊杀声越来越近。
庭于希咬碎了一排牙,重重将通讯兵掼在地上。前有追兵,后临汪洋,天绝他二十二军。
“军长!”小归尖着嗓子喊,“你看!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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