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车至京城,除却间或和宵儿说说话,我和裴衍祯二人不甚交谈,偶尔一两句话也不过是——
“妙儿。”
“嗯”
“我记得这些点心你最喜欢,可要尝尝?”
“不饿。”
“身上凉吗?”
“不冷”
简短生疏至极。即便简单至此的一字两字,他得了之后嘴尾总要微微翘起,眼中漾起一层柔柔的光辉,叫我看得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能侧开脸不去瞧他。
入京之后,我便被他安置进了王府之中。
至此,我方才知晓为何从未听闻坊间有任何关于摄政王失明的蜚短流长,因为知悉此事的人本就无几,除却日日近身伺候之人。然而,真正能够得近其身的又有几何?且都是经过严苛训练,嘴比蚌严的家仆属下,王爷在外露面本不多,露面之时左右簇拥一言一行眼光流转毫无破绽,竟叫外人全然察觉不出。
若非亲见,我亦不能置信,住了数日,始知他温文的面孔下除却满腹城府计算之外,还有怎样的争强好胜与固执严律。
他看不见,却从不愿假他人之手为其做任何贴身小事,洗脸更衣用膳,事必躬亲。
第一次用晚饭时,下人利落地一下布上二十余道菜,我本以为定有个脾女为他布菜,然而,出乎意料,他竟是自己夹菜,动作虽慢却精准无误,那稍稍慢了些的动作让他做来反倒愈发显得优雅矜贵。
几顿饭下来,我才发现原来这些菜的排布位置次序皆是固定,他早已熟稳记牢,故而即便看不见,亦能夹得到,只是筷著虽能准确入盘,却不能保证夹到的是什么,譬如姜丝炖鸡,一筷入内,有时夹到的是鸡丝,有时夹到的却是姜丝,冷不丁呛得他眉头一蹙。
幸得他不是极重口欲之人,对吃无甚挑剔,只要不是油腻肥厚的大肉,他皆吃得。厨子自是晓得他的口味,菜色以清炒清蒸为主,只在我面前放了许多红烧的肉菜。有道菜却是每日必放在宵儿面前的右离不开个鱼字。这恰恰是宵儿的罩门,或是清蒸酬鱼,或是西湖醋鱼,抑或是松鼠妒鱼,左宵儿顶是讨厌吃鱼,裴衍祯却不喜他挑食的习性,日日必有一餐带鱼的菜,也不强硬逼着宵儿吃,什么,若是不吃,他面上若无其事地云淡风轻无晚饭可吃,直到次日晚饭才让进食。就让仆从们这么放在他面前,宵少L 若吃,他不说.亦无半句严厉责骂之词,只是到了晚上宵儿便无饭可吃,直到次日晚饭才让进食。
我看了之后,眉头大皱,心中甚是难过。原来我不在的两年里,他便是如此对待宵儿的,宵儿从小乖巧懂事,过去在沈家,大家疼惜还来不及,何曾勉强他做过任何事情?
除却不吃鱼,宵儿是个无可挑剔的孩子,从不像其他孩子一般淘气骄纵叫人操心,反而有时过于敏聪颖,贴心到叫人怜惜他的早熟。
饿在儿身,痛在母心。
昨日夜里宵儿因坚决不肯吃那红烧鳜鱼,照例又被罢免了两餐,直到今日傍晚,裴衍祯才让婢女去领宵儿来吃饭。我瞧在眼中,虽气极,却也不想与他多理论都下去,只在仆从布菜时都下去,由我亲自一道道菜摆上桌面。
裴衍祯照例待听见我吃下第一口饭后方才落著,但见他提起筷子就近夹了一道眼前的菜,一旁婢女看着似乎十分着急,近乎要出声,被我挑起眼尾眼风一扫,便乖觉地低头闭上了口。
裴衍祯自然地将那筷菜送入口中,不待须臾,眉尖便整了起来,放下筷子,修长的眉微蹙稍抬起,不待询问责难,一旁伺候的随从已然齐齐跪下。
我看了看那碗油汪汪,颤抖着喜庆酱油色的东坡肉,淡然道:“是我摆的菜,多吃些肉才好”说罢,便又往他碗中添了块肥腻的肘子肉。
不料,刚放下肉,手还未缩回却被他一下握在了手心,当着这许多仆从丫鬓,当着宵儿我一时有些着恼,用力往回挣了挣,他也不强拉着,只用拇指轻轻在我手心亲昵地来回摩挲了两下便放开我,我收回手,只当若无其事,心中却恼,抬头却见他“望”着我,面色柔和眷恋,眉梢泛起隐隐受宠若惊一般的喜悦。
“妙儿说好便自然是好的。”
言毕,他再次举著,面不改色地将那些肥肉吃了下去,非但眉头不皱一下,还还在间隙中温柔地将“目光”投在我身上。
我本欲替宵儿教训他,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宵儿不爱吃鱼便同他不喜油腻是同样的道理,不想一顿饭下来,他非但吃得顺畅,还甚是舒心愉悦,我适才替他夹肉的动作似乎一下下如拨云见日般心情大好。饭毕后起身临去,他还在桌下悄悄捉住了我的手,不待我推拒快速地撤开,让我更添几分懊恼。
宵儿倒是触类旁通学得快,第二日午饭,我刚坐下,便赫然瞧见裴衍祯面前摆着一道鲫鱼 而常放在他面前的一道素菜却换到了宵儿面前。我一时愕然,忽然记起宵儿似乎早到了一会儿,定是他给换过来的。
只是这鱼… …
还未来得及阻止,裴衍祯已然咽下,脸色随之微微一变,似被马蜂的尾针轻轻一蛰,鲫鱼多刺,不知是不是被鱼刺给扎到了。
“你… … ”我脱口呼出,转身便想唤丫髻去端醋来化,转念一想,却对自己下意识对他这么上心感到憋气,便硬生生将口边的话咽了回去。
一旁婢女赶忙上来就要将那鲫鱼撤下,却被他给拦下了,另一个随从见状上前欲帮他将刺挑出,却在触及裴衍祯忽然凉下的面色时骇然一震,退了下去。
见他又夹了一筷鱼放入口中,细细用舌撇出鱼刺后方才将肉吃下,我这才发现他好强到近乎偏执,任何来自他人怜他双目失明给予的帮助都会叫他厌烦强硬地拒绝。
虽可用舌剔刺,但螂鱼非但刺多且横斜繁复大小不均,口中柔软难免总会给扎到,我实在看不下他那般逞强,便轻轻夹了鱼肉在碗中剔去大部分刺后再轻轻放回盘中靠近他的方向,他若要吃肯定是就近取。
谁知他不过将将吃了两口之后,便放下筷子,“啪”的轻轻一声,眉梢微挑,面色一放,凉凉: “是谁把刺挑了?”
左右一时寂寂无声,无人敢言。
听得无人回话承认,但见他眉峰旋即凝起,唇边勾起个淡笑,似带阴风,就在我以为这是他发怒的前兆之时,那眉又慢慢展了开,脸上竟泛起一层薄薄的淡粉色,似别扭似窘迫似窃喜。那奥妙的神色转瞬即逝,须臾便见他恢复和风细雨的面色,不再深究,重又若无其事地端起碗继续吃,见他这般阴晴不定我不免瞠目。
其后几日,那鱼皆放在了裴衍祯面前,不是螂鱼便是草鱼抑或是昂刺鱼,皆是多刺之鱼,我心中奇怪,明明没有看见宵儿动过手脚… … 出于仁道之心,我只得似上回一般悄悄帮他把刺剔了。他虽吃得神色有些奇异奥妙,却也不再计较究竟为何鱼肉无刺。
第四十九章 CHAPTER 49 月夜影?惊魂梦?
更深露重夜阑人静,恍惚入梦之际,背后有人悄然躺下猫儿一半无声无息,我却一下子醒了,但觉那人轻轻替我掖了掖被角,另一只手在丝被下试探一般蜻蜓点水地抚了抚我的手背;见我没有动作,方才小心翼翼地慢慢将修长的手指插入我的指缝之间,与我十指相扣手心相接握牢。
这并非第一次,自我入王府之后夜夜如此。他总在我入睡后悄悄地进来,从身后虚虚地搂着我,只要我一翻身,他便迅速地放开,待以为我熟睡之后又轻轻地抱着我,有时我频繁他便不敢抱我,只轻柔地握着我的手,或是触着我的手背,有时甚至仅搭在我的一根尾指或是一截衣袖上,仿若只要有这么丁点触摸便能叫他安下心来。
而我自两年前中箭之后,便从无好眠惊醒。睡得极浅,稍微有些声响或是光影的变幻便会立刻惊醒,他这般潜入室内,我焉能无知无觉,只当不知,装睡罢了。
不论白日还是夜里,他总是若即若离地傍在我身旁在园中游荡,再不逼问我那原谅与否的问题,我若在院中游荡,他便坐在假山上的亭子里品茶,我若在书房陪宵儿练字,他便在外间听展越念些枯燥的奏折,时不时开口回复上一两句批示。夜里,他待我入睡后便推门入内,若我睡于榻内侧,他便侧身躺在我身后,若我横于床榻外沿,他便轻轻摸索寻张锦凳倚坐床畔,以手执颐半明半寐坐上一夜,拂晓之际,总在我睡醒前就又悄然离开,唯恐被我发觉恼怒与他一顿,卑微审慎。
月光照了进来,我睁开眼,看着纱帐上朦胧的月影勾勒出他轻轻贴近我的身影,轮廓清癯落寞……他,确实瘦了许多……心中一刺,似有什么在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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