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策》第67章


顾雍与公子怀璧一直是你死我活的对头,无论约在各自谁的地盘,似乎都不太妥当。约在王府嬴氏家庙,顾雍这一手安排得实在巧妙而妥帖。安西都护府与河西王府本是一派,但由王府出面,不但意味着两大派系的和解,更意味着——嬴氏兄弟的和解。
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微妙。
“约在嬴氏家庙,顾都督倒是慎重,似乎颇有诚意啊。”公子看向一侧跪坐的一名幕僚,轻描淡写道:“少侯,你现在就为我拟一封回信,告诉顾都督,三日之后,二月十五,嬴某人准时赴约。”
“公子决定前去赴约?!”
堂下的幕僚、将军大吃一惊,左千城急道:“这个时侯顾雍突然对我们示好,谁知道这老狐狸打的什么主意?公子三思,不可轻举妄动啊!”
诸位将军纷纷道:“若是公子执意如此,就由末将代公子前去!”
公子怀璧微微一笑,扬起了眉:“我主意已定,诸位不必多言了。顾都督有意示好,我若不去,倒显得小气了。顾雍又能有什么打算?无非是我若不赴约,他便可借机在凉州百姓面前羞辱我一把。安西都护府中我尚且来去自如,”
他的眼神暗了一暗:“如今我嬴氏家庙,反而去不得了么?”
公子府门客与虎贲卫诸将军已都散去,偌大的府邸,静静沉浸在凉州的夜色里。万籁俱寂,灯火阑珊处,夜凉如水。
一盏残灯如豆,公子怀璧提笔在信笺上写下一行字——
王府欲出援军,如若成行,数日可至。凉州安好,诸君勿念。
他将信笺细细折叠,塞入一枚白玉信筒之中,移步到窗前,手臂一扬,一头青隼振翅飞去。三日之内,这头猛禽就会把凉州的消息带往朔方。
身后传来轻盈而细碎的脚步,公子没有回头:“你看这青隼,凶猛比过苍鹫、飞翔快于猎鹰,又忠诚可嘉,实在是难得的猎手和信使。可惜只因为相貌丑陋,没有人喜欢它。”
他笑了一笑:“权贵们喜欢什么?美丽的孔雀,娇柔的夜莺,珍稀的雪枭,啊,还有远自东海的珍珠鸟。漂亮的羽毛、美妙的歌喉,他们喜欢这些,把这些珍贵的鸟儿豢养在金丝笼里,喂给肉末、奶酪和精磨的粮食,比普通官宦都奢侈。他们见到青隼便厌恶,恨不得处之而后快。而青隼何辜?它生来便是如此,无从选择,更无法改变。”
身后的人停住脚步,静静地听他说下去。她一向都是善解人意的。
公子慢慢道:“鸟儿如此,对于人,何尝不是一样呢?”
他双手扶着阑干,依然没有回头,身后的女史却似乎感觉他的背一点点直了起来,有一种苍凉的冷厉慢慢扩散。
女史突然有一种感觉,这城府深沉、铁腕雷霆的男人,强大如他,心中也有一块绝密的禁忌;而这块禁忌,心腹如王览也是无法触及的。
公子怀璧对他的过去从来绝口不提,但女史作为一名书写历史的人,对这些轶闻野史却知晓一二。
先河西王子嗣单薄,两名世子中,长子嬴怀瑾由出身豪族顾氏的正妃所出,少子嬴怀璧由一名胡姬侍妾所出。长子母族煊赫,而且自幼便谦逊温文、知书达理,颇有君子之风,深得河西王喜爱。而少子嬴怀璧刚一出生,他出身低微的母亲便因难产去世,于是嬴氏族谱上赫然一笔——此子煞,命不祥。
有传闻说,河西王长子少时孱弱,他的母亲忌惮二世子,借河西王迷信术士,便收买了一名术士来谗言诬陷河西王少子。但这传闻是真是假都不重要,而且有没有这名术士,也许都是一样的。
少子嬴怀璧自幼桀骜不驯、不通诗书,又背负不祥之名,河西王格外厌恶幼子、喜爱长子。公子怀璧不受王府约束,常常出入凉州边陲的游侠场,与游侠儿为伍,放浪形骸;而他愈放荡行迹,河西王对他愈发厌恶。
嬴氏族谱上只有寥寥几笔公子怀璧的记载——少子劣,王怒而鞭笞,几死。
这是一个不被嬴氏欢迎的孩子。
“自从我十五岁被送往长安为质子,世事无常,阔别故土多年,再回来已是物换星移,物是人非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风霜……”他顿了一顿:“我姓贯嬴氏,这一生,居然从未到过嬴氏的家庙。”
公子怀璧吐出最后一个字,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就在女史以为他就这样要沉默下去的时候,他突然笑了起来,转过头来:“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真是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啊!”
夜风卷起他的衣袍和长发,月色下他的神色已如常,谈笑晏晏,眉宇飞扬。
他的话很隐晦也很凌乱,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表达的什么,但有那么一霎那,女史觉得自己似乎碰触到了这个男人灵魂的最深处。
这是一个不被嬴氏欢迎的孩子,但也同样是一个不欢迎嬴氏的孩子,他自小就不曾希图过那个王府的一切,如今,他已经历过太多,那个王府也许更不在他的眼里。
但是,无论如何,他的身体里留着河西嬴氏的血。
但她深夜前来,本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来研究这个男人深藏的内心。
她一语不发走到中央的案几边,敛袖跪坐,握起公子平放在墨砚上的笔,微微沉吟,然后在铺着的纸上慢慢划下一道墨线,又细又直。
公子兴味地看着眉目端凝的女子在烛光之下,一手执笔、一手拢袖,在铺开的雪白的松香纸上笔走龙蛇。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终于放下笔,面向公子俯身一拜:“一雪僭越了!”
公子举步过去,那张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与演算,细长的墨线以某种奇异的角度或交错、或平行,似乎在透露着什么信息。
公子挑了挑眉:“这是什么?”
女史静静道:“一雪按照眼前的星迹推演下去,希望为公子预测破军星与北阴星三日之后的轨迹。”
她是写史者,她要做的,是静静地观察、记述,而预先的告知,已经违背了她们这样的人要遵循的原则。
这遗世独立的人,终于也违背了自己的条律。
“那么,你测算出了什么?”
女史捏起那张纸,将它投到烛火之上,烈焰将预知的纸张吞噬成灰烬。
她抬眼看向公子:“就是这样。”
女史从来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浮现出一抹脆弱的光。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推演到最后,所有的演算进入死角,轨迹变回原点——所得出的一切,居然是一片空白。
女史轻声道:“我推算不出北阴犯破军的结局,破军的命运,我看到的只是空白!”
公子却微笑了,他双手托起女史的广袖,将她扶了起来:“女史何必多虑,这不是正好么?”
天际暗红的月已经渐渐快要变成完整的圆,暗月之下他眼睛里却陡然有锋利的暗芒一闪而逝:“我手握凉州兵权,顾雍这声色犬马之徒,在我眼皮底下,数日之间又能玩出什么花样?何足为惧!”
“我命由我不由天,”公子笑道:“我倒是要看看,顾都督能有几分诚意?这家庙之约,非去不可!”
正文 第四十二章 风云变未完】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内容是个转折,写得比较慢,后面还有两千字没修改好,明天放上,抱歉……一座铺着绣褥与雪白裘皮的步辇稳稳停在石阶下,后面是长长一队随从与扈卫。侍女急忙上前,将身体孱弱的河西王搀扶下来。
“唉哟,颠得我的背都要折了。”河西王喘了几声,脸色有点发白,勉强站直身子:“这大冷的天,冻死本王了……”
一旁早已在这里等待的安西都护府官员上前迎候,河西王在侍女搀扶下走上前去,对中央铺设的锦榻上的顾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亚父。”
侍从们在石阶下的空地上铺设了两列锦榻,上铺虎皮与波斯绒毯,两侧还设了两道厚厚的蜀川紫缎遮蔽风尘。
这里是王府中门以左,一处景致被格外装点过的高岗。抬眼望去,一道七十九级石阶陡直得几乎直插云霄,石阶之上,便是河西王府的嬴氏家庙。晋室规制,天子家庙九十九级,诸侯家庙八十九级;河西王属二等诸侯,家庙七十九级。
河西王大约三十余岁,生于妇人之手、养于妇人之手,自小便娇贵而身体虚弱。嬴氏先祖骁勇善战的血液在一代代凉州繁华的歌舞酒色中渐渐湮灭,到这一代的河西王,自幼不识弓马,再加上时运不济、生逢乱世,日日担惊受怕,唯一可以寻找安慰的地方大概就是美人怀里、胭脂酒中了。
“嗯。”顾雍淡淡答应一声:“王爷贵体欠安?”
“多谢亚父关心,”河西王在顾雍右手处坐下,战战兢兢道:“今日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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