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第159章


“那倒不必。”萧冷儿笑一笑,“我只是提醒你,不必白费心思。事以至此,有些事大家心里都明白,端看肯不肯接受而已,是以知道和不知道也不会有差。甚至,烟然或有兴致,我陪你赌上一局也无妨。”
洛烟然垂首不语,洛云岚倒是颇有兴趣的模样:“赌什么?”
“就赌烟然去跟问心说了我的计划,看他到时究竟来是不来。”萧冷儿伸手挑一挑洛烟然粉颊,到似有了些昔日与众人嬉闹的模样,只可惜她下一句话却立时又把几人堪堪升起的希望打下地狱,“我自是赌他来的。若到时候我输了,便把这新娘子让给你当,如何?”
她笑意盈盈看着洛烟然,仿佛方才说的不过是再寻常的一句话,而洛烟然此刻惨白的神色,也不是为了她。依暮云却早已大怒,跳起来冲到她面前:“你心里再怎么样,也不要一而再的羞辱烟然!”
她痛心疾首的看着她:“你怎会变成这样?”
“我如今就是这样。”萧冷儿轻笑,“一个心理失衡、迫切想找到点寄托的女人而已。若是能把全天下人的遭遇变得都如我一般凄惨,让我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心痛,那必定就是我最高兴的事。”
她在她脸上捏了一把,转身扬长而去,留下一串如恶作剧得逞般的清脆笑声。
只可惜她正在做的事却并不是恶作剧。
依暮云声嘶力竭的冲着洛云岚吼:“你让我怎么对她好,怎么把她当作是萧冷儿!”
她刚步出门口就看到不远处垂柳下站立的一人,风华无伦,美绝天下。
萧冷儿不由自主僵住。
他怜惜的看着她:“傻孩子,方才我都看到了,何必要这样对自己。”
她低低的一声惊呼,便忍不住朝着他奔过去,深深的投入他怀中。这个久违了三年的怀抱,毫不迟疑的在第一刻全然包容她。
贪婪的汲取他怀中的气息,某一刻萧冷儿发现,隔了三年,大概只有眼前的这个人才是她心中从未分开过、远离过的人。
或许是在她爹娘死的那一刻,在冷剑心自杀的那一刻,他们的心从没有像那一刻那样贴近过,他们从未那样清楚的了解过彼此的感受。
在那一刻,全世界,萧冷儿只有圣沨。
她一言不发就走了,但她知道他们的心永远都会理解对方。
他们是真正的亲人。
他忍不住吻了吻她鬓角。萧冷儿丝毫不在意,拍了拍旁边倒下的树干,两人挨着坐下,圣沨这才道:“我早已从圣君口中得知你回来,早已想来看你,却不知为何又有些害怕和犹豫。”
牵着他的手,萧冷儿笑一笑:“我以为你会离开。”
摇了摇头,圣沨笑得苦涩:“你知道,我……没法子弃他而去。”
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亦不再多说什么。从前的萧冷儿和圣沨很像,在心里无法忘掉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就像她始终无法割舍与冷剑心相处十年的母女情,圣沨也一辈子无法舍弃庚桑楚从幼时开始就始终照拂、温暖他的兄弟之情。
她复又一笑:“那我和雪珞的婚事,你想必也听到了。”
点了点头,圣沨深深叹息:“你……何必要这样,对他们和对你自己。”他又说了一次。
萧冷儿埋首在他怀中:“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萧冷儿了,到如今已无力为人付出,大概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我迟早会杀了问心,也注定会负了扶雪珞,我却不愿他们记住这样的一个我。我很自私的,沨哥哥,他们不该再对我好,这样注定会辜负很多人的我不值得,宁愿他们忘了我,忘了就好。”
轻抚她长发,圣沨目中尽是怜惜:“你这傻瓜,你在害怕,害怕任意一点温情都会牵动你三年来辛苦建立的报仇的决心。你不想拖累人,也不想被人拖累。”
依然俯在他怀中,她闷闷地道:“我输不起了。”复又狠狠掐了他一把,“却唯有在你面前,倒像任何一句言不由衷的话都是多余。”
圣沨失笑,笑过诚实道:“大概你我同病相怜。”
所以他们的心才会在经历那么多风雨过后依然如此贴近,甚至比以往更近。他们没有利害关系,他们也不会彼此相负,他们甚至没有亏欠,因为连亏欠都已是多余。
一层层抚开她头发,乌黑当中尽是灰白,他诧异于自己竟不觉得心痛。大概这些年连痛觉都已经渐渐泯灭了,他有些自嘲的想,他们是真正的同病相怜,活得辛苦,也不知道为什么而活,总之不是为了自己。
如今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已无力阻止,自然也无力帮忙。他只会站在那个属于他的位置,守着他最重要的两个人。至于他们会发生什么,却已不是他想要过问的事。
静静依偎在一起,岁月在这昏黄的傍晚,仿佛真的有过片刻静好。
第二章 朝生暮死情难醒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馀涅槃而灭度之……”
“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一遍遍诵着经书,纵然素衣缱绻、似清且淡,最终却还是颓然扔下手中工笔小楷书成的《金刚经》。
他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烦躁的时刻,由早到晚,他已诵经不下百次。
一人不知何时已立于门口,无伦风华,不是圣沨又是谁?看他的目光竟也似有了几分迟疑:“你……一直呆在禅房中?”从他出去开始?甚至抛下如今局势?
定了定神,庚桑楚复展开随身折扇:“以我这几日心境,即便勉强自己身入局中,只怕也难以作出正确抉择。”
“你向来清醒。”圣沨展颜一笑,“既如此,你为谁烦恼为谁忧,只怕也不用我来开口。”
那人浅浅摇着折扇,气度雍华,在那一扇一合间,方才的些许烦忧复又被从容取代。若非亲眼所见,又有谁会相信那样的神情会出现在这样一个人身上?
谁又能想到这个如今已掌握半壁天下的男人整日诵经难以安宁,却只为一个隔了血海深仇更恨他入骨的女人?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庚桑楚笑道,“如何,你此行可见到她?”
微一颔首,圣沨不无迟疑道:“她与扶雪珞即将成亲,婚期便定在三日之后。”
他摇扇的手势难以控制的一僵,终究还是再扇开来:“她……终还是走到这一步。”闭了闭眼,他绝世笑靥却丝丝苦意,“是我对不住她。”
“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她的打算。”圣沨道,“若你能淡化此事,摒却那多想多问之心,即便是她也拿你无法。这天下眼看你唾手可得,如今他们要与你赌的,却也不再是智谋权势。”
当世论运筹帷幄,庚桑楚若居第二,又有谁敢当那第一?
正因为那个人是天下间最了解他之人,因此要与他赌的便是看似希望最渺茫、却也可能是他唯一弱点的、心。
赌他还有没有心,若有心,可有情?
收了扇风,庚桑楚复在方才打坐的蒲团上盘膝坐下,圣沨只以为他无意再理会自己,不料却听他道:“世人跳脱不出红尘,对于自己与旁人,便总有种种臆想。我自诩慧绝,却也难以挣脱这劣根。爱别离与求不得皆为人生极苦,但从前却并不为我放在眼里。只当自己心界已至,对于人间这种种,也都能看得开、放得下。”
不意他究竟要说甚,圣沨便只静静听着。
“但我终究只是个凡人,凡人最大的缺陷,往往便是自以为是。”
双目静闭,素衣的男子容华圣洁,安知心可若菩提?
“这些年我从来自作聪明,只以为为着心中理想,早已舍却一己之身,亦能割舍心中情爱。但当所有的事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我方才明白到,天下的道理从一开始早有定论,只可惜我们并不能从一开始就体会到其中深意。”
圣沨看他安定模样,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告诉你,”睁开眼,庚桑楚直视他双眼,“经过这些年,我明白到自己终也有私欲,放不开的人与事,便不想去放开。既做不到想像中的舍身无谓,我怕终究是个任性之人。”
起身走到他面前站定,庚桑楚倦倦道:“我只想,世人我都无谓,独独难以承受你恐怕会背离我。日后无论我做什么事,都希望你莫要插手,无论是为着什么原因,我都希望你能陪在我身前。”
即便那个原因不是为他。
即便他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牵挂。
他只有一个微薄的希望,希望每天早上睡醒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自己并非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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