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界漂流记》第28章


“全完了!你不必陪上一条命;你连迷也不用管了,随她的便吧!”小蓝也极坚决。
讲力气,他不是我的对手;我搂住了他的腰,半抱半推的硬行强迫;他没挣扎,他不是撒泼打滚的人。迷自然紧跟着我。这样,还是我得了胜,在村后的一间破屋藏起来。我用几块破砖在墙上堆起一个小屏,顺着砖的孔隙往外看。小蓝坐在墙根下,迷坐在一旁,拉着他的手。
不久,大队过来了。就好像一阵怪风裹着灰沙与败叶,整团的前进。嘈杂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忽然的声音小了一些,好像波涛猛然低降,我闭着气等那波浪再猛孤丁的涌起。人数稀少的时候,能看见兵们的全体,一个个手中连木棍也没有,眼睛只盯着脚尖,惊了魂似的向前跑。现象的新异使我胆寒。一个军队,没有马鸣,没有旗帜,没有刀枪,没有行列,只在一片热沙上奔跑着无数的裸体妖人,个个似因惊惧而近乎发狂,拚命的急奔,好似吓狂了的一群,一地,一世界野人。向来没看见过这个!设若他们是整着队走,我决不会害怕。
好大半天,兵们渐渐稀少了。我开始思想了:兵们打了败仗,小蓝干什么一定要去见他们呢?这是他父亲的兵,因打败而和他算账?这在情理之中。但是小蓝为何不躲避他们而反要迎上去呢?想不出道理来。因迷惑而大了胆,我要冒险去拿个妖兵来。除了些破屋子,没有一棵树或一个障碍物;我只要跳出去,便得被人看见!又等了半天,兵们更稀少了,可是个个跑得分外的快;大概是落在后面特别的害怕而想立刻赶上前面的人们。去追他们是无益的,我得想好主意。好吧,试试我的枪法如何。我知道设若我若打中一个,别人决不去管他。前面的人听见枪响也决不会再翻回头来。可是怎能那么巧就打中一个人正好不轻不重而被我生擒了来呢?再说,打中了他,虽然没打到致命的地方,而还要审问他,枪弹在肉里而还被审,我没当过军官,没有这分残忍劲儿。这个计策不高明。
兵们越来越少了。我怕起来:也许再待一会儿便一个也剩不下了。我决定出去活捉一个来。反正人数已经不多,就是被几个妖兵围困住,到底我不会完全失败。不能再耽延了,我掏出手枪,跑出去。事情不永远像理想的那么容易,可也不永远像理想的那么困难。假如妖兵们看见了我就飞跑,管保追一天我也连个影也捉不到。可是居然有一个兵,忽然的看见我,就好象小蛙见了水蛇,一动也不动的呆软在那儿了。其余的便容易了,我把他当猪似的扛了回来。他没有喊一声,也没挣扎一下;或者跑得已经过累,再加上惊吓,他已经是半死了。
把他放在破屋里,他半天也没睁眼。好容易他睁开眼,一看见小蓝,他好像身上最娇嫩的地方挨了一刺刀似的,意思是要立起来扑过小蓝去。我握住他的胳臂。他的眼睛似是发着火,有我在一旁,他可是敢怒而不敢言。
小蓝好像对这个兵一点也不感觉兴趣,他只是拉着迷的手坐着发呆。我知道,我设若温和的审问那个兵,他也许不回答;我非恐吓他不可。恐吓得到了相当的程度,我问他怎样败下来的。
他似乎已忘了一切,呆了好大半天他好像想起一点来:“都是他!”指着小蓝。
小蓝笑了笑。
“说!”我命令着。
“都是他!”兵又重了一句。我知道妖人的好啰嗦,忍耐着等他把怒气先放一放。
“我们都不愿打仗,偏偏他骗着我们去打。敌人给我们国魂,他,他不许我们要!可是他能,只能,管着我们;那红绳军,这个军,那个军,也是他调去的,全能接。外国人的国魂平平安安的退下来,只剩下我们被外国人打得魂也不知道上哪里去!我们是他爸爸的兵,他反倒不照应我们,给我们放在死地!我们有一个人活着便不能叫他好好的死!他爸爸已经有意把我们撤回来,他,他不干!人家那平安退却的,既没受伤,又可以回去抢些东西;我们,现在连根木棍也没有了,叫我们怎么活着?!”他似乎是说高兴了,我和小蓝一声也不出,听着他说;小蓝或者因心中难过也许只是不语而并没听着,我呢,兵的每句话都非常的有趣,我只盼望他越多说越好。
“我们的地,房子,家庭,”兵继续的说:“全叫你们弄了去;你们今天这个,明天那个,越来官越多,越来民越穷。抢我们,骗我们,直落得我们非去当兵不可;就是当兵帮助着你们作官的抢,你们到底是拿头一份,你们只是怕我们不再帮助你们,才分给我们一点点。到了外国人来打你们,来抢你们的财产,你叫我们去死,你个瞎眼的,谁能为你们去卖命!我们不会作工,因为你们把我们的父母都变成了兵,使我们自幼就只会当兵;除了当兵我们没有法子活着!”他喘了一口气。我乘这个机会问了他一句:“你们既知道他们不好,为什么不杀了他们,自己去办理一切呢?”
兵的眼珠转开了,我以为他是不懂我的话,其实他是思索呢。呆了一会儿,他说:“你的意思是叫我们革命?”
我点了点头;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么两个字——自然我是一时忘了妖国革命的次数。
“不用说那个,没有人再信!革一回命,我们丢点东西,他们没有一个不坏的。就拿那回大家平分地亩财产说吧,大家都是乐意的;可是每人只分了一点地,还不够种十几棵迷树的;我们种地是饿着,不种也是饿着,他们没办法;他们,尤其是年青的,只管出办法,可是不管我们肚子饿不饿。不治肚子饿的办法全是糊涂办法。我们不再信他们的话,我们自己也想不出主意,我们只是谁给迷叶吃给谁当兵;现在连当兵也不准我们了,我们非杀不可了,见一个杀一个!叫我们和外国人打仗便是杀了我们的意思,杀了我们还能当兵吃迷叶吗?他们的迷叶成堆,老婆成群,到如今连那点破迷叶也不再许我们吃,叫我们去和外国人打仗,那只好你死我活了。”
“现在你们跑回来,专为杀他?”我指着小蓝问。“专为杀他!他叫我们去打仗,他不许我们要外国人给的国魂!”
“杀了他又怎样呢?”我问。
他不言语了。
小蓝是我经验中第一个明白的妖人,而被大家恨成这样;我自然不便,也没工夫,给那个兵说明小蓝并非是他所应当恨的人。他是误以小蓝当作官吏阶级的代表,可是又没法子去打倒那一阶级,而只想杀了小蓝出口气。这使我明白了一个妖国的衰亡的真因:有点聪明的想指导着人民去革命,而没有建设所必需的知识,于是因要解决政治经济问题而自己被问题给裹在旋风里;人民呢经过多少次革命,有了阶级意识而愚笨无知,只知道受了骗而一点办法没有。上下糊涂,一齐糊涂,这就是妖国的致命伤!带着这个伤的,就是有亡国之痛的刺激也不会使他们咬着牙立起来抵抗一下的。
该怎样处置这个兵呢?这倒是个问题。把他放了,他也许回去调兵来杀小蓝;叫他和我们在一块,他又不是个好伴侣。还有,我们该上哪里去呢?
天已不早了,我们似乎应当打主意了。小蓝的神气似乎是告诉我:他只求速死,不必和他商议什么。迷自然是全没主张。我是要尽力阻止小蓝的死,明知这并无益于他,可是由人情上看我不能不这么办。上哪里去呢?回妖城是危险的;往西去?正是自投罗网,焉知敌人现在不是正往这里走呢!想了半天,似乎只有到外国城去是万全之策。
但是小蓝摇头。是的,他肯死,也不肯去丢那个脸。他叫我把那个兵放了:“随他去吧!”
也只好是随他去吧。我把那个兵放了。
天渐渐黑上来;异常的,可怕的,静寂!心中准知道四外无人,准知道远处有许多溃兵,准知道前面有敌人袭来,这个静寂好像是在荒岛上等着风潮的突起,越静心中越紧张。自然妖国灭亡,我可以到别国去,但是为我的好友,小蓝,设想,我的心似乎要碎了!一间破屋中过着亡国之夕,这是何等的悲苦。就是对于迷,现在我也舍不得她了。在亡国的时候才理会到一个“人”与一个“国民”相互的关系是多么重大!这个自然与我无关,但是我必须为小蓝与迷设想,这么着我才能深入他们的心中,而分担一些他们的苦痛;安慰他们是没用的,国家灭亡是民族愚钝的结果,用什么话去安慰一两个人呢?亡国不是悲剧的舒解苦闷,亡国不是诗人的正义之拟喻,它是事实,是铁样的历史,怎能纯以一些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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