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第4章


精于笼络人心的皇甫继勋从父亲的眼睛里,看到他心底所有的激动澎湃,于是,他让姬连碧留了下来,留下来侍候那个酒醉的乐师。神卫统军指挥使皇甫继勋深得王室信任,在金陵城内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对他忌惮三分,身为风尘弱女子的姬连碧,自然也只能无奈地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月满西楼,碎花屑在月光下闪亮如万千张赤艳的唇印。披着蝉翼般薄纱的姬连碧推门走进父亲睡着的客房。皇甫家的仆人们早按主人的命令,布置下了红色的罗帐。
最初,姬连碧看着这个醉酒狂态的男人,麻木而淡漠。他和所有的男人一样,轻浮浪子,炽热欲蝶,他钦慕她的身体,只有,身体。
她卸去她身上的薄纱,慢慢爬上他的身体。她赤身裸体,一丝不挂,一边用肢体刺激着他的欲望,一边低声吐出她这一生里已经说了千万遍的那句话:“我的心肝儿,你可知道———我想你想了多久。”她用舌尖舔拭他的脸,胸膛,伸手解去他的佩带。
她距离他已经如许近切,这时,她听到了他的呓语。反反复复,期期艾艾,且都发于肺腑。“连碧。连碧。”他一声一声叫着她的名字。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兮弱水。在他不断的呓语中,她想起了他的名字,这个响彻了整个金陵城的名字。在金陵名妓的唇间,在乐师词客的节拍里,甚至,是在皇甫继勋的目光中。这个以一把古琴名震金陵的男人,原来,也是一个会动真感情的痴种子。
她抚着他的身体,他仍在不断叫着她的名字。“连碧。连碧。”一声更比一声冗长而缠绵。她叹息一声:“弱水啊!江洋易涉,弱水难渡啊!”她倒在他的身体上,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天仙子在灯火间异常诡谲,她吻着那上古传流下来的纹印。诅咒下的兮家男人在他心仪的女人怀里,欲望膨发。
夷芽吻着我的唇。我倒在了小周后香馨的怀抱里,她把一颗樱桃放进我的嘴里,像哄着她的孩子一样对我说:“沾尘,别紧张,我要把我所有的美丽都给你。”她跨在我的身上,我进入她的身体。在黏稠的心跳间我看到了醉迷在姬连碧身上的父亲,他粗重地喘吁着,他活了三十年,但只有这一夜,他是真正的他。
就为了这一夜的真实,父亲抛弃了他经营了三十年的家。他站在许许多多的黑色令牌前,把一柄长剑插进了自己的身体。鲜血顺着剑柄和手指滴坠而下,他凄厉地哭起来。
母亲跪在他的身后,双手抱着他的腿,声嘶力竭地喊着:“兮弱水,你爱过我吗?你有没有真正爱过我?”
父亲他手握剑柄,指间的骨骼发出“咯咯”的响声。他紧抿嘴唇,泪满双颊,直到吐尽最后一口气。
母亲倒在父亲尸体的旁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兮弱水,你爱过我吗?你有没有真正爱过我?”
仆人们分抢着家中的所有财物,作鸟兽散,兮家大宅内转眼一片狼藉。我走进内堂,里面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了正堂案几上的祖传古琴和正中挂着的那块御赐匾额“礼乐传家”。李王景的题字此时像一抹讥诮的笑,让我兮家的一世华彩都烟消云散。
时为宋开宝元年,唐国太后钟氏去世。早已经迫不及待的李煜,还未为其母守孝三年,便把自己的小姨召幸进宫,册立为后。
小周后册立不久,金陵兮家惨遭劫难。琴师兮弱水自杀身亡,其妻桂夫人疯,长子兮南枝流落江湖。
我站在大院中央,看到那些上古魂灵变成的飞鸟自北方而来,它们凄恻地叫着:“怏———怏———怏———!”
这时,宫中的内侍推开院门走了进来,他对我说:“皇后听说兮家琴艺为金陵一绝,今日心情烦闷,特召兮家琴师入宫。”
我抱起那架传承了千年的古琴,随着内侍,走上了同我父亲一样的道路。
在神宫内苑的珠光宝气间,我见到了众人口中的“小周后”,那个注定只能活在金陵第一才女周娥皇背影中的女子。我坐在她的面前,先抚《高山》,后奏《流水》,曲罢止弦,才发现殿内的侍婢不知何时全被她支退了。
“沾尘,有一首曲子,我想静下心来独自聆听。”她喃喃地说,“为我抚一曲《广陵散》吧!据说嵇康之后,此曲惟兮家传人抚弹能得之余韵。”
我抬起头。“不,嵇康断头之时,此曲已成绝响。”
我葬掉父亲的那一年,只有十一岁。我成为唐国宫室里最年轻的琴师,而兮南枝,在那个时刻早已被别人遗忘。
我的母亲,曾是金陵第一富贾聂知公的遗孀,与大周后并誉为“金陵双璧”的兮弱水之妻,桂夫人。父亲自杀后,她再没有笑过,每天只会呆呆地站在院子中央,面向北方,不断重复:“大荒归去,大荒归去。”她什么也不再记得,什么也不再遗忘。
傍晚,太阳落去,我搀扶她回到屋里,喂她吃饭,哄她睡觉。她躺着睡去,像孩子一样安静。
我在门口坐车进宫时,隔壁的齐家老二正在玩着泥巴,他看着我。童年的玩伴,默然对视,却已无比陌生。他站起来,用满是污渍的袖口抹掉了挂在鼻尖的青鼻涕。他用童稚的畏惧口吻叫我:“沾尘大人。”我点了点头,坐到车上,才想起,就在五天之前,我和他一起玩泥巴时,他还往我的脸上扔泥。
车夫高喝一声,伴着清脆的鞭响,马车飞奔向长街的彼端。我在万家灯火的夜里,不禁叹息,感到身心憔悴,却不敢休歇。
六宫粉黛,三千佳丽,纵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周后,也不免有独对长烛的时候。王是爱礼佛的,小周后的宫闱里放满了佛经,但是小周后对这些经典传记向来不感兴趣,她和那些平凡的女子们一样,喜欢刺绣、看书、听曲和出神。
“后,今天,您想听什么曲子吗?”我把琴摆好在面前。
“沾尘,今天,我什么都不想听。”她斜着身子倒在香榻上,慵懒地说,“沾尘,今天,你陪我说话吧!无需有所顾忌,说什么都可以。”
“后,您今天看起来很累。”我站起来,低垂着头。
“不,不是今天,是每天都累。每天里的每时每刻,都得强颜欢笑,心里的闷和愁,无处宣泄和表露。”她想了想,问我:“沾尘,你说我有我姐姐美吗?”
我不敢抬头正视她。我只是看到我面前的琴,寒冷死锢。
“沾尘,你说。我要你说。”
“后。”我长叹了口气,在她愤懑的娇叱声里“扑通”跪下,我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我的满头长发披散下来。“后,您的姐姐,是金陵城里能让所有的珠宝都无光,让所有锦缎都失色的惟一女子,五代以来,李唐国内,永远只有一个的奇女子,一个,娥皇周后。”
我真切地听到我吐出了最后一个字。她的纤细手掌重重拍在了榻上。“兮沾尘,你放肆!”她的莹镯砸到我的头上,然后弹落坠地,应声破碎。
她气冲冲地光脚走下来,不断捶打着我。“我不要做她的影子,我不要做小周后,我不要!”
“我不要———!”她的喊声愈加冗长和痛楚,期期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她的拳头捶打在我的身上渐渐软弱和无力。
她抱住我,伏在我年少尚显稚嫩的肩上嘤嘤低泣,泪水转瞬便湿了我的衣衫。没落的唐国宫室里依旧是残忍无情,隔断了所有的人间冷暖。唐国的百姓已经看到赵宋的风火烧焦了乱世的诸侯王殿,小周后为了这渐没的王权无奈哭泣。只有君王息睡在香暖的罗帐里,在无数臣仆的欺哄中,抱着爱妃还在逍遥地吟咏方填好的词令。
“后,你可知道,我其实也很累。我每天面对着你,一如你面对着王。”我强颜欢笑,吞下愁闷。震荡的马车在无尽的长街上飞奔,鞭子一声一声清脆地响。尽头,在路的彼端,在生命的最末。我哪里敢停下来,即便明明知道,是在飞蛾扑火。
其实,我们都一样,都在做着世人看来最洒脱,实则却是最辛苦和危险的事情。她说:“一夫之怒,如山摇地动;一君之怒,却是天倾地陷。兴,要受着一世之累,亡,要受着一世之辱。”
邻家的齐老二把泥扔到我的脸上,他笑着对我说:“他妈的,你小子有本事就打我呀!你打我呀!”四周的孩子们看着我狼狈的模样,哄堂大笑。
我那时咬紧牙关,发誓有一天,我要把齐老二扔进粪坑,泡他三天三夜。
五天之后,齐老二在门前又见到了我,他叫我:“沾尘大人。”我当时一言不发,坐到了马车上。因为,我知道,他还是个玩泥巴的十岁孩子,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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