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渐起,风吹过树梢哗哗的轻响,草丛中虫声如织,这边在唱,那边在吟,唧唧的此起彼伏,剩儿眼明手快,随手就逮住路旁草上一只大蝈蝈,拿草叶系了,递给静琬。静琬满心欢喜接过去,将草叶系在葵叶上,拿草尖逗那蝈蝈玩,不觉就流露出一种孩子气来,严世昌见了,也禁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这样路上一直走了三四天,他们走的这条路十分僻静,除了本地人,甚少有人知道。所以虽然一路行来极是辛苦,但颇为平静顺利。严世昌对静琬已经极为敬佩,说:“小姐当真是不让须眉。”静琬笑着说:“你将我想成千金大小姐,当然有几分瞧不起我。”严世昌连声道“不敢”,静琬哧的一笑,说:“你别老这幅唯唯喏喏的样子啊,你虽然是六少的下属,可并不是我的下属。”严世昌道:“世昌奉命保护小姐,所以眼下是小姐的下属。”
静琬笑道:“这一路上多亏你,你要是再这样唯唯喏喏,我可要罚你了。”严世昌脱口又应了个“是。”这下连剩儿也笑起来了,静琬说:“刚刚才说了,又明知故犯,罚你唱歌!”严世昌自幼跟随慕容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于枪林弹雨里闯到如今,日常相处的同袍,都是豪气干云的大男人,素来不待见娇滴滴的女人,可是和这位尹小姐一路行来,只觉得她心性豁朗,平易可亲,不仅没有半分架子,而且有着寻常男子也并不常有的韧性。最难得是这样一位大家千金,一路上吃干粮喝凉水,手脚都磨出水泡来,也并不皱一皱眉。他心中尊敬她,听她说要罚唱歌,心下为难,竟然从所未有的红了脸:“我可不会唱歌。”
静琬拍手笑道:“骗人,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会唱歌的,快唱一首来,不然我和剩儿都不依。”严世昌无可奈何,他所会唱的歌十分有限,只得唱了一首家乡小调:“山前山后百花儿开,摘一朵花儿襟上戴,人前人后走一回看一看,有谁来把花儿爱花儿爱……”他嗓子粗嘎,可是见静琬含笑极是认真的听着,于是一句接一句的唱下去:“山前山后百花儿开,摘一朵花儿襟上插,人前人后走一回看一看,有谁来把姐儿睬姐儿睬,粉蝶也知道花娇媚,飞到我姐儿的身边来,难道哥儿就那样呆,那样呆,还要我往他的手里塞,手里塞……”
骡蹄踏在山路的石板上,足音清脆,远处惊起几只小鸟,扑腾腾飞到半天中去,他以前过的日子,要么是在枪底刀头上舔血,要么是与同袍吃酒赌钱,要么是在胡同娼馆的温柔乡中沉醉,万万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山间放声唱歌。可是见着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心中无论如何不忍拂她的意。一首歌唱完,静琬笑道:“唱的这样好,还说不会唱歌。”严世昌手中一条软藤鞭子,早叫手心里的汗濡得湿了,缄默了数秒钟,笑道:“六少的京戏那才叫票得好,等几时有空,小姐可以请六少唱一折。”
静琬笑吟吟的说:“我还真不知道呢,下回一定要他唱。”随口问他:“你们六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严世昌笑着说:“原先大帅在的时候,六少也是顶调皮的,大帅恼起来,总拿鸡毛掸子揍他,不打折了掸子,绝不肯放过。那时六少不过十来岁,有回在外头闯了祸,知道大帅要打,所以先拿小刀将那簇新的鸡毛掸子,勒了七八分深的一个口子。大帅一回来,果然随手抽了掸子就打,才不过两下就打折了掸子,大帅倒是一怔,说:‘如今这掸子怎么这样不经使?’上房里的人都知道是六少弄鬼,个个捂着肚子笑着躲出去。”
静琬脸上也不由带出微笑来,眼睛望着前方山路,可是像是出了神,其实日落西山,余晖如金,严世昌只觉得她一双明眸,如同水晶一样,比那绚丽的晚霞更要熠熠生辉。她转过脸来,那颊上如同醉霞一样,浮着淡淡的红晕,说:“严大哥,后来呢?”她这一声大哥叫得极自然,严世昌不敢答应,就这么一踌躇的时候,只听她又说:“可怜他从小没有娘,唉。”这么一声轻叹,幽幽不绝如缕,直绕到人心深处去。严世昌竟然不敢抬头再看她,隔了一会儿才说:“小姐,明天就到何家堡了,那里与旗风岭只是一山之隔,虽然颖军在何家堡没有驻兵,但游兵散勇只怕是难免。所以明天一天的行程,都十分危险,到时候如果有什么情况,小姐务必和剩儿先走,他认得路,知道怎么样到旗风岭。”
静琬心中虽然有三分害怕,可是很快的鼓起勇气来,说:“严大哥,不要紧的,咱们三个定然可以一块儿平安到旗风岭。”严世昌也笑道:“我不过说是万一,小姐乃福慧双修之人,定然可以平平安安,顺顺心心的见到六少。”
正文 第19章
第19章他们这晚依旧借宿农家,因为路上辛苦,静琬睡得极沉,到了早晨醒来,才觉得微有凉意,到窗前一看方知是下雨了。这么一下雨,山路更是泥泞难行,严世昌本来打算等雨停了再走,但秋天里的雨,时断时续,到了近午时分,依旧淋淋漓漓的下个不停。因为在路上耽搁的时间越长,也就越危险,好在午后雨势渐弱,于是冒雨上路。
静琬穿了油衣,一顶斗笠更是将脸挡去了大半,她从来没有穿过油衣,只觉得那种桐油的气味很是呛人。走了数十里路,那雨又下得大起来,油衣又湿又重,内里的衣服也濡湿了大半,湿寒之气如腻在皮肤上一样,她情不自禁就打了两个喷嚏。严世昌极是焦急,可是雨中山路打滑,骡子行得极慢,也是无可奈何。到了黄昏时分,从山路上远远就眺望见山冲里大片的人家,雨意朦胧里像一幅烟云四起的水墨画,严世昌指给她看:“那就是何家堡,翻过那边的山头,就是旗风岭了。”
静琬打起精神来,笑着说:“可算是要到了。”山路弯弯曲曲,看着近在眼前,走起来却很远,一直到掌灯时分他们才下了山路,一条笔直的青石板官道,是往何家堡去的。因为天下雨,只有路人廖廖。他们并没有进镇子,就在镇边歇了歇脚,买了些窝窝头做干粮。
严世昌戴着斗笠,穿着一件半旧油衣,又说一口本地话,那小店的老板不疑有它,一五一十对他讲:“晚上可不要行路,这年月地方不靖平,一会儿这个军打来,一会儿那个军打来,你们不如在镇上歇一晚,明天一早赶路。”
严世昌问:“堡里不是有安民团吗?”老板说:“听说山上有颖军的一个连调防过来了,也就是这么听说,山里那么大,晓得那些兵爷们藏在哪里?”严世昌心中忧虑,抱着裹窝窝头的蒲叶包,深一脚浅一脚走回静琬身边,低声与她商量片刻,终究觉得留在镇上更危险,还是决定连夜赶路。
谁知入了夜,雨反而越下越大,他们不过走了数里地,那雨如瓢泼一样,哗哗的只是从天上浇下来,浇得人几乎连眼也睁不开。四下里静悄悄的,连小虫也听不见鸣叫,唯有哗哗的雨声,四周只是墨一样的黑,黑得如同凝固的墨汁一样。静琬心中虽然害怕,可是紧紧咬着嘴唇,并不吭一声。严世昌手里的一盏马灯,只能照见不过丈余远,白白的一团光晕里无数雨柱似乎直向着马灯撞过来,他知道不宜再赶路,于是对静琬说:“现在就算折回镇上去也十分危险,我记得前面有座关帝庙,要不今晚先到那里避一避,明天一早再走路。”
静琬只觉得湿衣沾在身上寒意侵骨,连说话的声音都似在颤抖:“我听严大哥的。”他们冒雨又走了里许,才见着小小一座破庙。庙中早就没了和尚,因为往来路人经常歇脚,庙堂中倒还干净,严世昌放下马灯,找了块不漏雨的干净地方让静琬坐下,静琬脱了油衣,只觉得夜风往身上扑来,更加的冷。严世昌见墙边堆着些枯枝乱草,迟疑了一下,因为山中形势不明,如果生火只怕会引得人来。但见那马灯一点亮光照在静琬脸上,她的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已经冻得紫乌,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他只担心她再穿着湿衣会受寒生病,心中不由抱着一丝侥幸,觉得这样的大雨夜里,就算山中有颖军,亦不会冒雨夜巡。他于是抱了一堆过来枯枝,生起火来。
静琬拿了块窝窝头,半晌咽不下去,她的衣服都是半湿,叫火烘着,慢慢腾出细白的水汽,因为暖和起来,人也渐渐的缓过劲来。剩儿也累极了,一边烘着湿衣,一边靠在墙上就打起盹来。外面风雨之势渐小,严世昌说:“等到天亮,这雨大约也就停了。”静琬微笑说:“但愿如此吧。”严世昌胡乱吃了几个窝窝头,正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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