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第1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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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你,我来不了这个地方。做一群孩子的老师,也是乐趣。”她的笑,也依然春光明媚。归云也笑。这时候是晚春了,她们都能闻到夏的气息,湿润的,蓬勃的生命的气息。
“妈妈的信,有回了。”她们又同时点头,蒙娜交错手指,做了个微小的动作。归云心领神会。她认得这个简写,认得这个词。她们一直等着的,熬着的,希望到头的,似乎已经能看见了。回到家里,卓太太手里拿着信:“蒙娜的哥哥来信说,上帝就要施恩了。”她同归云握手,紧紧地。庆姑笑得直擦眼泪:“展风说生意做好了,就能回家过个好年。”晚上一家人聚在“老范饭庄”一起吃了火锅,沸腾的馄饨、面条、肉丁子、鸡毛菜、面筋,凡是能拿出来的都放进了热滚滚的水中。老范为江江拌了满满的甜面酱,江江埋在碗里吃馄饨,忽然抬头,说:“叔叔来了。”
她跳下椅子,跑去开门,一头撞在藤田智也的怀里,软软地叫:“叔叔,吃火锅。”
卓太太站起来,招呼藤田智也:“一起来吧!”藤田智也的面色很怪,既平静又似青筋浮凸着,他按一按太阳穴,鞠了一躬,就坐到了他们之中。老范添了一副碗筷,江江兴冲冲地拿过来,递给藤田智也,她爬上了他的膝头。
归云嗔怪:“别没规矩!”江江“呜”了一下,小脸就蹭到藤田智也的怀里,甜面酱沾了他的中山装。卓太太怔怔看着,忽说:“唉!卓阳也是喜欢穿这么一身。”归云点了点头,心里是暗伤的。藤田智也说:“就让她坐吧!”他低头抱住了江江,拿了筷子蘸了甜面酱喂她,看她啅得津津有味,就笑了。热气腾腾的,在微热的天里,人人吃出了满身大汗。好像一身的泪流尽了,也痛快了。
江江窝在藤田智也的怀里唱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要问你燕子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也是悄悄地,藤田智也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碧碧绿的镯子,问江江:“喜欢吗?”
江江歪歪头,双手捏住镯子,又点点头。“好在还有人喜欢。”藤田智也笑着,捉起江江的手,把镯子套了上去。小孩的手臂细,镯子又大,套上去又滑下来。江江望望藤田智也,说:“戴不上。”藤田智也无可奈何地叹气,他弯腰解了军刀上的穗子,原来他身后还是配了军刀的。把穗子一拆,绑上了镯子,就挂在了江江的脖子上。归云瞧见了,镯子碧绿生青,她能猜出价值几何。她想要说什么,藤田智也忽然就将另一件物事放在了她的面前。“学弟给我的东西,我存了这几年,是帮老师存的,如今该为老师还回来。”
一卷红绸布裹着的长卷,似乎很重,藤田智也已经不堪重负,他卸下来,才会轻松。可是卸下来,他的头仍旧痛。是永远镇定不了的痛。归云将东西接了过来,卓太太站了起来,朝藤田伸出了手:“亚飞,谢谢你代替汉书和卓阳做的一切。”藤田智也也站起来,仍旧躬身:“我什么都没做,也没有资格做。”他站直了,“师母,保重。”他向大家道别,在热气未散,热情未褪的时候。江江叫他:“叔叔叔叔!”归云想,她有一张照片,恐怕藤田智也是没有的,她想――她已经来不及想什么。他那样快地退走了,甚至没有回头。他背后的军刀拖沓地跟着他,像是他身上的枷锁。黄浦江白天舟楫往来,像是填补夜晚虚渡的空虚。不管江边如何地热起来,江边还是冷的。冷到骨子里。藤田智也知道,如果把泪流到黄浦江里,是流得无声无息的。他俯身望着江面,其实他还剩下一个秘密,找不到人倾诉。原来佯似狠心的女人送走了儿子,甚至不给儿子一个正面的道别,但是她在黄浦江边等了一天,从天亮到天黑,从热到冷,后来冷透了。她跨过这边的江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江面上。
这样灰色的江面,会让人万念俱灰。藤田智也走到煤气路灯下,一缕缕暗黄的光,照得前路迷蒙不清。可前路的尽头是黑暗,快要成了他的永恒。其实他是感到安全的,在这样暧昧的灯光下,他是谁,谁是他,都不重要,也不会有人看清楚。
但他不想在日光之下。伯父沉痛地告诉他,部队在节节败退,天皇没有示弱前,他们没有理由后退。
他说:“哪里是战场,我就站到中央去。”他想,双方的子弹都可以打在他的身上,也许是自己最大的痛快。伯父照例一个耳光打过来,说要打醒他的。可是什么是梦中?什么是现实?他早分不清了。每一分,每一秒,如果白昼降临,他又得被迫去分辨。闭上眼睛,暂时忘记过去,忘记现在,也不去想象将来。他的手伸向江面,先脱手,是一块沉重的大石被推开了。军刀被江潮卷走,半点声息也无。再脱手,涓涓汩汩,像漏壶中流出的细流,如沙如烟,有一种细致的温婉的美。江风一吹,又随着风飞了起来,蓬蓬地洒向这个世界。是真的自由了。藤田智也蹲了下来,留了一樽物在江沿之下,银色的勾,闪出蓝色的光辉。
天亮了,路过的拾荒的孩子被吸引了,小心翼翼走过来,看清楚了,心里一阵狂喜,是把进口货呢!可以换不少的钱。孩子小心拣了揣进了破烂衫子的衣兜里,快乐地哼着“莲花落”跑了。也有拾荒的小孩会额外得到旁的差事赚些外快,有人递来一个包裹加一个大洋。他就欢乐地接了,跑到弄堂里,蹑手蹑脚地往种着玉兰树的那家人家敲门。“笃笃笃”就三下,立刻放下东西,躲到拐角的地方。可是天才亮,亮的不够明朗,人们都还迷糊着,未睡醒。没有人开门。他觉得自己要忠人之事,又跑回去,再“笃笃笃”三下。这下终于有人走出来,看真切,是个穿着蓝色卡其布拼着木兰花色的年轻太太,她的头发还没梳好,长长的暂时挽成了辫子,扎了蓝色的头绳。她先探头四处看看,正狐疑,就看到了地上的物件,也用蓝色的卡其布包好的包裹。
孩子想,到底是顺利到了收件人手里,他的任务也完成了,大洋没有白拿,也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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