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尘梦》第290章


“你想不想去锦州?”皇太极背着手站起身,踱了两步,定神看她,“亲自去迎接你伯父和父亲。”
绎儿少有的正视相对:“皇上是要奴婢劝降伯父和父亲么?”
皇太极微然一笑,倒是欣赏她的直率:“你是我大清对祖总兵和关宁铁骑的最大诚意。”
“奴婢愿意去锦州,但是从奴婢口中决不会牵涉到半个降字。奴婢背叛了作为大明子民的血统,再不想背叛大明的万里河山。因为督师在日告诉过奴婢,一寸山河一寸血,家国寸土不能相让。”绎儿的眉宇间尽是平静,可语气中却透出决绝,“奴婢此去,是为锦州百姓,是为了辽东的无数生灵。奴婢只求皇上能宽待无辜百姓,还有伤重的明军将士,毕竟,皇上两代兴起的兵祸已经祸及关外数十年,上天有好生之德,两军交战本是不得已。”
皇太极的眸子里依稀显露出藏不住的惊讶,面前这个女人的一番言辞,让他由衷的感叹,一时不知该用何等言辞来回应,只得长叹了一声:“你应该感到幸运,因为你是个女人。”
绎儿一福:“奴婢谢过皇上的宽容,容奴婢放肆。”
“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和你哥哥一同启程。”皇太极从书案上取过一纸手谕,“朕已经颁旨给范侍卫了,他会护佑你前去锦州。”
“奴婢领旨。”绎儿行过礼,双手接过手谕,“奴婢跪安了。”
“平身吧。”皇太极又扶着桌案坐下来,冲她温言道,“朕会在盛京等你们的好消息。”
也许这一切都被绎儿所料中,锦州城中祖大寿的须发已经白了大半,何洛会送来的三封信叠在手中,微微的因为手的颤抖而发出声音。
“爷爷,我们怎么打算?还是先看看信上说的什么吧。”祖克勇一心想看祖泽润信上写的什么。
祖大寿并不回答,起身放下了书信,兀自转出了大厅。
黑红惨淡的苍穹,没有众星环绕,也没有明月如钩。他一个人略略佝偻着背,扶着城垛上红夷大炮的炮身,眼神游走过黑洞洞伸出城垛的炮口,凝神在远处灯火通明的敌军大营的某一点灯光。
二月的天气了,在这城头上寒气凌人,疾风更是足以将人吹倒。以他残存的魁梧身躯当然不会被风吹倒,可是,曾经有过的高大背影已经佝偻,十年如此的疾风把原先的一条铮铮汉子给打磨掏空了。心倒了,意志倒了,残存的蝉蜕也飘摇难定了。
抚摸红夷大炮的手指尖突然触到了一丝冰凉,一丝不同于炮身的冰凉。那一刻,冰凉滑落了,他才发觉是眼泪,纵横的眼泪已经爬满了整个脸。
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是他——一个两军闻名的铁血汉子。
他不用在记忆里搜索流泪的历史,便可以清晰的记得:崇祯二年出奔辽东接到袁崇焕不计过往只为国家的手书时,他平生第一次流泪,热泪;崇祯四年,诈降清军手刃何可纲的锥心断臂之痛,让他平生第二次流泪,这泪苦涩难当;崇祯十年,清军三路进犯,孙承宗一家以身殉国的消息传来,痛彻于骨,这泪居然没有了。今日,锦州城头之上,他又一次当风殒泪,泪水里居然没有了温度,因为他的心死了,如同槁木。
他相信,此时的他便是那日遵化城外赵率教那样万箭穿心也不会痛苦,这身躯怕早已不是他的了。
这样的夜晚,他突然明白了,程本直殉道的执着所在,因为“知其不可而为”已经失去了支撑他的力量。
他听见了,内心深处纤弱的意志最终被摧毁的轰然。
他动了动肌肉松弛的嘴唇,却又将这句话哽咽在了喉咙口,于是抬起头,仰面向天,望着那似乎不会再有黎明的黑夜,喃喃的,默默的在心里念出来:“督师,孙大人,我尽力了,可惜,时不予我……无力回天了……”
乱雪飘零,席卷着整个断壁残垣的黑暗身影,熄灭了几点星星之火,而后咆哮着掀翻了一切阻碍它肆虐的障碍,仿若要将这世界吞没了一般。
松山城头上,一个白色的身影在狂奔着,似是发泄这天底下最大的委屈。飞雪的紫光不时照亮她伏泣于城垛上的瑟瑟身影,如鬼魅一般带着凄凄幽幽的呜咽不绝于耳。
飞雪覆盖了她的全身上下,融化的雪水湿漉漉的将青丝一绺绺的熨贴在她苍白的脸颊,水流顺着它们成了蜿蜒的小溪流,最终交汇在她瘦削的下巴上。
她紧闭着眼睛,甚至是狠狠的,可是任凭她再如何使劲,刚才的一幕仍然在她的脑海中越扎越深,拔不出来。
望着他只有在临阵时才会血红的眼睛,看着他带着扭曲狰狞的向自己咆哮:“你在这里待着,是想拖累我么?如果你心里真的有我,就滚得越远越好!”
这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回荡,残忍的嘶咬着她的心。
“我就是愿意死在这里!你管不着!”
“跟我一起死,你算什么?你是我什么人?”他用力捶打着床板吼道。
“我不是你什么人!”她咬牙忍住眼泪,“我是大明的臣子,我守土有责!”
他怆然大笑:“守土?大明朝的六部堂官和皇上都放弃了松山,你竟要守土?你守什么土!土在哪里?你是要羞辱我么!”
“变蛟……”她心下一软,伸手拉他。
他狠狠地甩开她的手,咬牙切齿道:“走开!我不想看见你!曹家一门忠烈,只有战死沙场,哪有跟个女人死一处的!你想当祸水红颜,我受不起!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乘现在快点从我面前滚走!滚--”
她不记得她是怎样出的门,只是记得,深切的记得心底的愤怒。
她的愤怒不是因为他一番没来由的神经质,而是因为他全不理自己的苦衷。
她知道,他骂她,跟她吼,不断的挑衅兹事和她吵架折腾她,只是为了让她离开松山。因为她分明能看见他眼睛里的口是心非,甚至是痛苦的压抑。这是他以为对她最后的保护,他是自私的,自私到不想让她死,自己却包揽死神赐予的一切。
可他何曾知晓,她已经背叛了她的家人,执着的来求一死。
她要殉的不光是对他的情,也是对这个世界的绝望。她看够了百姓的流离失所,看够了父兄的中饱私囊,看够了越正直的人越不得好死,看够了攘外安内的谎言。
哭得没了气力,她于是伏在城垛上抽泣起来。骤然而至的风雪也小了,渐渐止住,不知觉间化为微雨。
她抬手拭去泪痕,转身准备下城,却看见了两盏灯火渐渐往这厢来,几个声音亦愈加清晰。
“事情办妥了没?”
“放心吧!万无一失!”
“要是出了岔子,可是掉脑袋的罪!”
“我们什么时候不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讨饭!这条命横竖都是拣回来的。”
“辫子军不会忽悠我们吧?要是我们开了城,他们把我们一起杀了,咋整?”
“你以为你是谁呀?要杀也杀洪剃头啊!杀你顶个球用!”
“咱们开城,多少也得给点打赏吧?”
“夏大人说了,开城降清的人,一律重赏。听说无官的赏二百两,有官的官升三级。”
“二百两!那得置多少亩地呀!”
“瞧你没出息样儿!才二百两就把你美成这样了?夏大人不但加了官,还赏了一千五百两呢!”
“啊!这么多啊!”
“什么人?”一个眼见的望见她叫出来。
她见已经躲不及了,索性站了出来:“是我。”
“哟!左小姐啊!”一个一边寒喧,一边使眼色给打灯笼的同伴。
打灯笼的立刻会意的转身而去,一路带着小跑。
她一怔,抬脚要走,却被几个人拦住了:“你们想干什么?”
“左小姐深更半夜到城上来做什么?”
“我做什么,你们管得着么?”
“在下负责巡城,职责所在。”
她顺口敷衍:“替曹总兵上来看看。我要回去了。”
“左小姐要去哪里?”远远的,夏承德缓步近前来。
“回房睡觉。”
“怕是要去洪大人那里吧?”夏承德挡住她的去路。
“夏承德,你敢污我清白!”她跟他周旋,故作恼怒。
“左小姐,相信你听过这样的话,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夏承德阴测的笑道。
“我听不懂。”她仰脸去看夏承德,不卑不亢。
“那只好委屈左小姐了!把她拿下!”
“夏承德!你想干什么!想造反么?”她一面挣扎,一面断喝。
“造反?哈哈哈,”夏承德朗声大笑,“你猜对了!我夏承德就是要造反给你看看!要怪就怪你知道的太晚了!”
“你这个浑蛋!卖国求荣的小人!你这个国贼!”她大声痛斥,“皇上不会放过你!大明的百姓也不会放过你的!夏承德!你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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