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赵记》第290章


杨枫含着笑意的目光在蒲其脸上一转,凝视着吴平皱巴巴的瘦脸,乌黑的眼珠深处迸出一星火花,匀了匀呼吸,从容地微笑道:“这位吴兄所言甚是精辟。杨枫不揣冒昧,心中却有一言不吐不快,两位休怪在下交浅言深。”
蒲其依然一副掩不住苦痛无奈的沉肃模样。吴平挺一挺细眉,黑眼珠炯炯放光,似乎已估摸出了杨枫的心意,振起精神笑了一笑,很是爽利地道:“杨公子与我墨门关系匪浅,有话请讲当面!”
杨枫心里一松,悠然一笑道:“在下对墨家学派理念亦颇有涉猎,知墨者贵实行不贵文采,重口述不重著书。墨翟钜子著述《经说》篇,弟子合其讲学所记为《尚贤》、《尚同》、《兼爱》、《非攻》等诸篇,是为入国必择务而从事之十篇。其后墨者的著述,《备城门》、《杂守》等关乎守城战备之法,与治世理论学说无涉,《亲士》、《三辩》等篇章则俱脱不出墨翟钜子理念旧窠,不过再行阐发子墨子的理论罢了。不知在下所说确否?”
蒲其和吴平眼里都流露出些惊讶。蒲其沉沉点了点头,吴平若有所思,脸颊上的皱纹深挤,枯瘦的脸似乎缩得更小了,意味深长地盯着杨枫,静待他的下文。
杨枫喟然一叹道:“儒墨相对立争竞久矣。然自孔丘创立儒家学派,倡仁义礼乐,有教无类,首开私人讲学之风,传有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遂奠定了儒学当世显学地位。其后,颜曾孟荀等儒学贤圣层出不穷,却非仅奉孔子之滥觞而不敢增删变异,而是顺应时势,各出机杼,随时变化,于儒学大胆加以阐发。孟轲游说各国,求仁政,辟杨墨、许行;荀卿重礼义,反孟轲法先王、性善论,立法后王、性恶论,修正孔孟迂阔难行之儒学,主张划一制度,辅佐当今后王一统天下,更是儒学的传经大师。二百年来,当初可与儒学相抗颉的墨学渐行衰颓,儒学却总处于近乎独尊的显学地位。其故何在,二位想过没有?依在下一愚之见,恐怕只在‘固步自封’四字。时变,势易,天下急剧动荡,思想政治学说如何能得不变?墨翟钜子以降,历代墨者成百累千,谁人堪与子墨子相比肩,又有谁人能不拾子墨子的牙慧,能另辟天地,再将墨学推向一个高峰?确立钜子的绝对权威,固然保证了墨门的严密组织,同时却也扼杀了墨者思想上的创新意识。说今之墨者言必引称‘子墨子’,稍嫌过分,却也不远。在整个社会家国无不剧变的两百年间,一种学说因循守旧而毫无新意,衰败,自在料中!”
蒲其被噎得面红耳赤,作声不得,心里乱纷纷的,又掀起了层层波澜,在吴平的话后,受到了另一重深重致命的冲击,一阵眩晕,咬着牙扶住了前额,望出去眼前的人影都有点模糊了。心里,只萦着软弱的一个念头:墨门,真的就此完了吗?
吴平的心却更定了些,异常地回复了自信力,目光射定了杨枫,敛而不露的是下定了的决心。蓦的,他冷凄凄地一笑,转脸看向蒲其,对完全象变了一个人般孱弱的蒲其,他的心底也很难受,可终又藏了几分不满,淡淡地道:“蒲大哥,兹事体大,也非我二人所能决。莫如大哥先送杨公子返赵,小弟传讯各地的兄弟,聚于邯郸公决商定墨者日后的行止。”
耸耸眉毛,他沉声续道:“墨门,已是强弩之末,唯变通,方是生存之道。不论弟兄们决议如何。小弟,是决意趟一条新路的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返程
杨枫长嘘了口气,浅浅一笑,真挚地道:“吴兄,在下与墨门关系原亦近切。即今天下大势我们皆明于心,秦人暴虐,律法峻急,由其一统,恐非苍生之福。兄等毕生心血在求使墨家学说得以泽布天下,为达‘尚同’、‘尚贤’之最终目的,杨枫愿披肝沥胆,与兄等墨者推诚合作。”说着缓缓伸出了右手。
吴平拿雪亮的黑眼睛盯住杨枫,深深吸了口气,慷慨地大笑道:“杨公子此言,足见出自一片真心。”也慢慢伸出紧攥着拳头的右手。
一直沉默着,久久没有动弹,仿若一尊雕塑的蒲其脸色微变,呆滞的目光一闪,嘴角抽动两下,一把按住吴平的手腕,敏感地道:“杨公子之意是,与墨者推诚合作?”
杨枫静静看着他,沉着镇定地点了点头,并不回答这个不必要的疑问。
吴平偏了蒲其一眼,一反腕,脱开他的手掌,眼里闪烁着兴奋决然的异彩,朗朗地道:“他,靠得住!蒲大哥,我们心里都有数,墨门的助力,远甚于墨者的帮助。他要是只为了利用墨者,根本毋需向我们提出钜子的问题。不管别人怎么想,吴某愿意以墨者之身,和杨公子推诚合作。”
“啪——啪——啪!”轻轻地三击掌。
蒲其的脸颊上浮现出一层薄薄的羞赧之色,交织着难以描摹的神情,用锐利的目光看了看杨枫,又瞅了瞅吴平,缄口不语,低下头盯着自己的两只手,沉寂中一片浓厚的阴郁气氛笼罩了整条小舟。
许久,他猛地抬起头,舔了舔嘴唇,沉闷的声音在微微发抖,带着负疚的痛苦,字斟句酌地道:“吴平,话虽如此,毕竟关乎墨门的兴衰命运,你不待和弟兄们协商后再做决定吗?”
吴平眯着眼,咧嘴笑了笑,用恳切坚定的语气道:“我只是以墨者的身份与杨公子推诚合作,并不代表其他的人。如果可能,我希望有更多的弟兄们能用自己的双眼和经历去做我们应该做的、有益的事,而非拘于定法,墨守成规。”
“好!好!我送杨公子返赵,你去传讯联络各地的弟兄们,我们在邯郸议决。”蒲其尽力沉稳地道。
杨枫略一沉吟,劈头提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两位,敢问如今大梁的情势如何?”
蒲其和吴平的脸上都现出了凝重、不安的神色。蒲其皱着眉头理了理思路,低沉地道:“便在我救得公子的那一日,大梁爆发了一场变乱。详细情形究竟如何不得而知。只恍惚听闻,先是传说信陵君夺权伏袭龙阳君,接着却又满城俱是龙阳君勾引齐人作反,逼弑安釐王的风言。大梁城里城外,四处皆是战火厮杀,直闹乱了一整日。最终的消息是安釐王为龙阳君党羽卫庆所弑,信陵君迅速敉平叛乱,龙阳君事败自刎,齐国使团上下一干人众尽被扣押。现今,信陵君一面稳定乱局,迎立太子增,一面大肆搜索侥幸漏网兔脱的田单。听说魏国大军频频调发,欲出兵讨伐齐国报仇。”
杨枫眼睛一亮,随即眉尖微微蹙紧,道:“可知赵国使团及公主怎样了?”
吴平的声音也很低沉,“赵军闭营固守,未曾卷入魏国变乱。至于赵国公主,却是不知;;;;;;几日来大梁一带警备森严,盘查极紧,城内外的行动被强度地限制着,欲打探消息很是困难。前日我方走了一遭,无法进得城去。”
蒲其叹了一声,接口道:“现在沸沸扬扬传得最广的就是田单暗中潜入大梁兴风作浪,实是此次魏国大乱,安釐王遇弑的罪魁祸首。都城已有赏格悬出,能生致田单者,赏三千金,拜中大夫;杀死田单者,赏两千金,进下大夫。田单的心腹卫将刘中石还被曝尸于大梁城头;;;;;;”
吴平撇着嘴冷笑一声,道:“龙阳宠佞幸臣,安会弑君犯上。大梁之乱,得利最大者,莫过于信陵君。两个多月前,大梁不就遍传童谣谶语了吗。不过,田单私潜入魏,又被发掘出踪迹,向来不离左右的心腹亲信刘中石还丧身城中,倒真是百口莫辩了。信陵君这一手扣得结实。”
杨枫朝后靠了靠,目光滞留在舱篷上的某一点,心头泛起了新的希望,却又浮上一份焦虑、疲顿。大梁的变乱终于如愿爆发了,魏国和信陵君,被推上了风口浪尖,而挡灾的,则成了齐国田单。这或许将对赵国的战机有所补益,能为大赵赢得挽回局势一点宝贵的时间。可这含混的消息并不包括他迫切亟欲知道的人和事,他的脑海里叠现出一连串的身影,范增、展浪、李伦,甚至赵倩,这一切都勾起了他无尽的思绪,令他感到说不清的沉重。
而思绪从大梁延展开去,邯郸,如今的情形又是如何?奸猾阴狠的赵穆真会捺不住野心异志而叛乱吗?邯郸的时局牵着乌家、郭家,而乌家、郭家又连着他立基河套的蓝图,大局成败,千头万绪,实在叫人放心不下。即便不考虑那么深远,只就眼前而言,他孤身一人狼狈返赵,怎生自圆其说地交卸差使,都是他不能不加以认真考虑的。
杨枫,感到了一阵沮丧的焦躁和心烦。
三人默默不语地坐了一会。吴平站起身,拍拍蒲其的肩膀,低声交代了几句,一拱手,深深地注视了杨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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