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衫和星空甲》第29章


又烦恼。
岑惊鸣喉结动了一下。
“我也要谢谢你,”他说,“咱们多久没联系了,小秋?——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刻,你却还愿意告诉我。谢谢你的信任。”
余秋捏着彩纸的手指颤栗起来。
师之不师的那天起余秋就不再喊他师兄。有一回岑惊鸣过去取要填的表格。客厅没有未完工的画作,也全然看不到每次都要把地板搞得一塌糊涂的材料。“所谓秋老虎,就是会让人闷得喘不过气”,钱知希笑道,神情自然,亲切,可不自觉地又把敞开到肩部以下的纽扣重新穿过缝隙。
余秋却穿着长衣长裤,包得像个蛹。提线木偶一般地笑着,感觉钱知希的眼睛里要爬出两把剪刀,绞断她的咽喉。余秋五指抠着桌面,似乎这样就可以把即将破土而出的,不堪的隐秘摁回地核。
她养过一盆小小的绿植,阳光穿透窗扇,跃动在肥大的叶片上时内心会有短暂的快乐。是艰险地从身体里榨出的高音。余秋起先对应该浇多少水毫无概念,常常一发呆,回过神才发现多余的水都从盆底溢出来,濡湿了她的衣裙。
那植物萎去的某个午后,余秋知道迟早自己也是会溺死的。她携带烙入血肉的耻辱多活一日,便是离终途又近一天。
“再帮我最后一个忙行吗,惊鸣学长,”她说,“画室又进了新的学妹,钱知希跟我提分手,我明白他在故技重施。终止在我这吧。我不想再看见别的女孩子重蹈覆辙了。”
余秋只愿求仁得仁。
后来她是见过当年的男友的。学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余秋甩掉他的一年半后才不期而遇。他身边有个小鸟依人的女生,自己拎了满手的购物袋,冲她落落大方地打招呼,于是擦肩而过。余秋发现她竟然还清晰地记得,吻她额头的时候,男孩子赤红的耳朵——如果在辉芒下,甚至有纤短的绒毛。
这种细枝末节。像在塞满旧衣服的柜子里一枚樟脑丸,挥发殆尽,某天打开时那种气息却仍然浓郁。不是忘了,只是不愿唤起。可惜她已经为人所摘下,果实里爬满了敲骨吸髓的虫子,流出浓烈熏人的汁水,等着风干。
“爱”字随处可见。任何人都想说爱。然而余秋在真正明白它是什么之前,蛰伏在内心的渴恋就被杀死了。彻彻底底地死于昨日。
“学长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她语无伦次,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如果我当时能勇敢一点,你就不会被排挤,被诽谤,钱知希就没办法得逞——你那么优秀那么有天分,本来可以继续深造,扬名在外,办自己的画展。这几年我却连来看看你都不敢,是我懦弱,都是我的错,我就该——”
“哎你们听说没,姓岑的是个同性恋!”
“gay就gay呗,难不成你还恐同?活在上世纪呢?”
“呸!要不是他乱搞,鬼在乎他弯的直的?——还有还有,院里早就在查他了,说学术不端,毕设有抄袭嫌疑!”
“卧槽真的假的?这种渣子怎么能保上研?F大也这么随便?”
“鬼知道哦!”
……
岑惊鸣闭了闭眼,又睁开。窗外万家灯火,那些沸反盈天的声音,终究被吞噬在唾手可得的光明中。
“不是你的错。”他给了学妹一个温暖的拥抱,“小秋,我们的世界怎么可以允许让被伤害的人道歉?——这是不对的,应该被纠正,我们一起加油,不管多困难都别放弃好不好?”
余秋浑身发抖,口不能言,却终于抬起了头,令岑惊鸣得以看进她的双眼。那里面盛满她此生燃烧得最为光耀、坚定的火簇。
“惊鸣?”喻宵敲了敲门,一脸疑惑,“你认识一个叫傅千树的吗?他给我来了电话,问我是不是你朋友,知不知道你在哪,你有没有出事,语气十万火急的,我感觉都快哭了——”
岑惊鸣眸中光芒一闪,才反应过来,看向黑屏的手机。
☆、27 心解
傅千树挨了顿批。
要说他这张嘴,好的不灵,麻烦事一提一个准。前脚刚进地铁站,后脚就收到条微信说头先写的程序跑不了,让回去一趟。
东西是一个组来做的,出问题的那截代码源自研二的师兄,傅千树在流程中魂不守舍,频频犯了一些堪称低级的错误,才会招致导师的指责。
“算了,今天暂时到这儿吧,大家去吃饭,”涂教授在眼镜片后看了他们一圈,“孩子们,时不我待呐!成日漫不经心,哪天错误一旦酿成,无力回天的时候后悔有什么用?”
大伙便三三两两地走了。傅千树想了想,将地上几个草稿纸团拣起来,他端着垃圾篓,正直身,涂教授拍一拍他的肩膀,说:“下回实在有事请个假就好,我的话又不是圣旨,一次不遵行,掉不了脑袋,啊!”
他还要说什么,涂教授把活儿接过去,瞪大近视千度的眼睛搜寻纸屑,见傅千树点了哑穴似的,无奈地摆手道:“傻孩子,快去吧,可别挡在这儿妨碍我了!”
“谢谢老师!”
涂教授望着走远的爱徒,摇了摇头,感慨:“嗨,年轻真好……”
傅千树是知道涂教授为何心情糟糕的。他有一位名声斐然的同窗好友,近来由于窃取他人成果,即将终止学术生涯,而揭发者正是涂教授自己。为人师表,从来都不仅仅在知识上授业解惑那么容易,傅千树至今还记得他叮嘱台下学子要固守本真时,语重心长的神态。
他唉了一声,站在二基楼下的路灯旁给岑惊鸣去电话,呆滞地听着另一边空灵的机械女声一遍遍播报“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日尼玛,哈老子一跳!”打这儿经过的男生冷不丁瞅见昏光下杵着这么个人,吓出了方言。
学校的第二教学楼,简称二基楼,是计院的大本营,因设计得天花板低矮,回廊宛转极似迷宫,所以流传着诸多J大异闻。不怪路人会一惊一乍。饶是傅千树,为了在楼底找一辆可以骑行的小黄车,也兜了一大圈。
他迎着夜色,把脚踏蹬得呼呼响,没过一刻钟就到了指间森罗,或许因为行之匆匆,铁卷帘并未放下,只潦草地扣了一把锁。
傅千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后背全被汗湿了,衣服和脊骨紧紧地贴合,风一吹,透出一层凉意。他咬着嘴唇,手指摩挲着锁头的纹路,曳荡得门上风铃噫呜作响。
出事了对不对?出的是什么事?岑惊鸣人在哪?如何找到他?
商厦里灯火葳蕤,揉在傅千树眼皮下,却似琉璃的碎渣子。可能岑惊鸣一点事都没有——只是忘了充电,只是酣梦正沉——然而他根本无法让自己不左思右想。他真的非常非常在乎岑惊鸣。这种心情竟然像剥一枚咸鸭蛋,外面有一层坚硬的保护壳,敲开了,汩汩的流黄控都控不住,染色了大半的手指。
电光火石间脑海飞快闪过什么,傅千树竭力抓住了彗星的尾巴,再次掏出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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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傅千树说,“幸好你朋友的那家酒吧能在网上找到电话,也幸好接线的小哥听见我说想联系他老板,而不是预订包间时没直接挂了。那个朋友又给了我喻先生的号码。”
“你在哪儿?”
傅千树打了个喷嚏:“还是你店门口呀。本来我还想去你家碰碰运气来着,结果走了没两步,才意识到那两天都是坐在你车上,根本记不得路。”
岑惊鸣抬头看了眼挂钟:“不早了,小树,快回学校吧。我朋友还在医院,我挺担心的,会留到很晚。你睡一觉,明早起来我立马去找你好不好?”
“不好,”傅千树一票否决,“岑惊鸣你为什么一直没理我啊?”
“实在太忙,”岑惊鸣暂且不打算让傅千树接触余秋的事,便耐心道,“一时很难顾上,这边也不方便,手机没电关机,好容易才闲下来找到地方去充——”
傅千树闷闷地“哦”了一声。
岑惊鸣倚着墙,过道上支起简易的钢丝床,横七竖八地爬布在视野内。这是专门供陪护人员使用的。说老实话,即使从不讳病忌医,岑惊鸣也称不上多喜欢这种地方。喻宵帮忙搭桥的,已经是价格不菲、隐私性强的医疗机构,可纵然如此,在鼻端沉浮的,依然是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息,以及水流一般的生死悲喜。
这些家属浅浅入眠,或许就在睡梦中迎来了对至亲的失去。他忍不住往病房内看去一眼,透过窗户,余秋正将玻璃罐里大把异色的纸鹤倒在床上,洋洋洒洒地铺满惨白的被面,然后一只一只地重新数好。
这里就像一个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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