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檀记》第121章


低下头,看着照片里的谭央,一身学生装扮,那样干净甜美的笑着,毕庆堂的眼神飘忽了起来,“而且我想,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
“十五年前,我和父亲第一次去同里。小妹去学堂里上学就要从我住的客栈下面经过,正是春天,没完没了的雨下得霉,雨并不大,却下了一天。天黑前,谭叔叔去接小妹下学,父女俩打着一把伞,有说有笑的走着,走到客栈前,恰巧地上积了一滩泥水,谭叔叔就蹲下来背起女儿走了过去。十二三岁的大姑娘了还要人背?况且,那水很浅!我当时很奇怪,不明白谭叔叔为什么那么做!走过那片泥水后,谭叔叔把小妹放下时,我恰巧看见小妹裙子下面穿着一双绣鞋,雪白的绣鞋!”
“我小时候在山东时,谭叔叔就总带着我玩,对我很好。我以为他就是这样一个喜欢孩子的人,对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样的。可是,还是有不同。同样的孩子,谁不是爱自己的骨肉多些?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做谭叔叔的孩子,我也想有一条不沾污泥的人生路,甚至于,我还有点儿嫉妒小妹。因此,我对站在我旁边的陈叔酸溜溜的说,谭老三要是真有本事,就把女儿背在背上一辈子,永远也别放下。陈叔觉得我不知所云,也没理我。鬼使神差的,我又说,除非能找个好姑爷,这姑娘也许,就能一辈子穿着白绣鞋了。”
说到这里,毕庆堂有些激动,“如今,十几年过去了,现在回头看看,这些年来,同小妹在一起,我最大的愿望,不过就是想把她驮在肩上,替她趟过这世间一切的污秽艰险,叫她这一生,脚上都不沾泥!”
毕庆堂离开时,徐治中还在独自怔忡。办公室旁被用木板隔出来的休息室,隔音并不好。当徐治中忽然想起这些时,他冲到休息室,他想告诉谭央,他不介意孩子,不介意一切,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共度余生,其他的全都不重要。可当他打开休息室的门时,看见哭到抽搐的谭央,他忽然觉得自己一切的剖白言语都是多余的,既不合时宜,又荒诞苍白……
十一月初,苏州河北岸,日军六个师团强渡苏州河后向已经登6的日军靠拢,淞沪地区七十万中国大军深陷包围,只能退守,无法进攻。可当部队进入各线工事势要死守时,才现工事里的混凝土脆如朽木,机枪扫射口大如斗笠,机枪掩体大半无法使用。多达万金的军费不知都用在了哪里,战争前,蛀虫们先蛀垮了自己的家。
往往,一个国家未毁于战争,却先亡于贪腐。自古以来,在华夏这片土地上,天灾无法亡国,侵略无法亡国,所有政权颠覆的根源都来自于统治阶层自身的腐蚀与昏聩。
11月8日晚,蒋介石下令所有部队全面撤退,分两路退向南京。9日晨起,部队奉命撤出上海,日军入城在即,上海城中一片混乱。
下午时,焦头烂额一脸沮丧的徐治中赶去了谭央的公寓。与外面的兵荒马乱、满目狼藉不同,房间里面整洁干净,谭央安静的坐在沙上,看着他。
徐治中明显有些急了,带着责怪的口吻,“不是上午叫人过来和你说了吗,收拾好东西,等我来接你,咱们下午就要走,上海已经守不住了!”焦急的看了一下表,去衣架上拿了谭央的大衣,“算了,没收拾也好,咱们轻装简行,缺什么东西,到了重庆我再给你买!”说罢,他去拽谭央的胳膊,要带她离开。谭央抽回胳膊,语气柔和却异常坚定,“你走吧,我要留下。”
徐治中难以置信的瞪眼看着谭央,半天没反应过来,“央央,你,你说什么?”“我说我要留下,留在上海,”她态度坚决的重复着。“上海眼看就要落到日寇的手上了,你留在上海做什么?”徐治中高声质问。谭央脸上浮现出些许困惑,随即,她无奈一笑,凄楚道,“生囡囡前我就答应过他,无论生什么,都不离开上海。”徐治中气急了,尖刻道,“可是你们已经离婚了,离婚那么久,已经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了!”谭央看着徐治中的眼睛,泪水涌了出来,她无助又迷茫的说,“我知道,我明知道,可我还是想留下!”
像是一颗手榴弹在头顶引燃,徐治中的脑袋轰的一下,炸了。他强自镇定的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停在谭央身边后,在谭央旁边缓缓坐下,再说话时,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温和笃定,“央央啊,毕先生要带着囡囡去香港的,早就买了船票,恐怕这会儿已经在船上了。退一万步讲,就算毕先生也留在了上海,你也不可能和他再生活在一起了。你这又是何苦?你这是为难自己,叫自己的后半生受罪啊!”
他将手轻轻覆在谭央的手上,“我知道,我最近有些急躁、有些鲁莽,叫你为难了。结婚的事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或者到了重庆后,你不想同我在一起,想去香港,想出国,我都可以送你去。可是眼下,你一定要和我走,你一个孤身女子留在沦陷区太危险了,以安全计,你也不能独自留在上海。”
谭央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轻声说,“其实,关键在于,在这个时局、这个心境下,我是没法和你一起走的,走了,就是推倒一切,人生重新来过,我还没那个勇气与决心。我这些日子才渐渐明白,我终是割舍不下。”徐治中急切的追问,“那因为什么?总要有个原因吧?”谭央断断续续的艰难说道,“我前段时间才知道,他,他这一年多来,在抽大烟,不要命的抽,”说着,她泣不成声起来,“知道他这样,我竟然比自己得病、抽大烟还疼还难过,我情愿受苦受罪的那个人,是我!”
徐治中顿时泄了气,他无力的靠在沙的靠背上,正看见对面墙上挂的一幅画,那是今年春天时谭央画的,妙笔偶成,画得极佳。徐治中便在画上题了阕词,这词更是神来之笔,切景切题,逸趣横生。谭央见了更是爱不释手,高兴得什么似的,拉着徐治中连夜把画裱了起来,挂在屋中。徐治中求了她好几次,想拿回去摆两天,她都没松口,足见喜爱之极。
徐治中直起身,盯着谭央,底气十足的反问,“可是你明明不会原谅他!而且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做你的丈夫,这世上就没有第二个人会比我合适,你怎么还这样执迷不悟?”听他这么说,谭央反而平静下来,沉吟片刻,她忽而开口,“我刚懂事时,父亲就在我的房檐下放了一口大缸,为我养下了两株名贵的玉蝶虎口,他说女孩子就该既有柔美之姿,又有刚毅之气,更重要的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像这荷花一般,亭亭而生,不染污秽,不堕凡尘,永远向着明光,直上天际,此生不辍。”
她微微垂下双眸,“我以为,做一个女子,就该如父亲期盼的一般。这些年来,我也都一直这样努力着,安逸时不敢倦怠,困苦时不甘沉沦,可是,在这个充斥着生死抉择的战乱时代,一别便是永别,一走就是一生。所以,就算知道和你走了以后生活会如何的安逸美好,我竟一点儿也不心动,我就想留下来,受苦也甘愿,因为,”谭央抬起头看着徐治中痛彻心扉的说,“这些天来的所见所闻所想,叫我明白了,真正的爱,不是结伴登天堂,永享极乐以终老;而是孤身赴地狱,万劫不复亦甘愿。”
徐治中木讷的站了起来,满腹怨尤的嘲讽道,“我以为我就魔障得可以了,没想到你们两个,更甚些!”他步履艰难的往外走,临出门时,他回过头固执道,“我在楼下等你!”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徐治中一动不动的坐在汽车里,看着外面不远处的硝烟以及近在耳畔的枪炮声,他恨恨的想,“若不是这场战争,她不用现在去做这个决定!若不是这身军装,我也可以留下!”他低头看表上的时间,还差一刻钟就下午三点了,徐治中焦虑无比的命令身边的小副官,“你上去看看!”
小副官年纪不大,身形瘦小,穿着不合体的军装,大大的眼睛,总是一副惶恐的表情,在徐治中身边时,也每每惊弓之鸟一般,不知所措。他得令后,便一路小跑的上了楼,几分钟后,又回到徐治中跟前复命,为难的说,“师长,我对谭小姐说,上面命令三点钟前撤出上海,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可她,可她说,她不会走,要您这一路多多保重!”
徐治中握住拳头,狠狠的砸向车门,一阵钝痛。枯坐半晌,看着手表上一点点往前挪动的分针,他猛地抬起头,一脸冷厉的看向小副官,喝道,“你去,你给我上去……”说着,他拽出了车座后面的手铐,那表情俨然战场上冲锋陷阵,杀红了眼的样子。小副官看他这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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