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檀记》第135章


这时,房门被砰的推开了,毕庆堂冲进房间看见病床上鲜血淋漓的陈叔,他登时愣住了,片刻后,他紧紧拉住陈叔的气喘吁吁的问,“这是怎么回事?早上出去还好好的!是谁?”陈叔微微叹了口气,“在街上,两个日本兵要糟蹋一个姑娘,我实在看不下眼了!”“都一把年纪了?还管这个闲事!”面对毕庆堂心痛不已的质问,陈叔的神情有些尴尬,磕磕绊绊的说,“那姑娘比小小姐大不了几岁,也叫我爷爷!”之后,他一时间老泪纵横,从怀里颤颤巍巍的摸出一个压扁了的面人,哽咽道,“小小姐呢?我,我想再见见她!”
谭央听陈叔这么说,慌忙抹了眼泪站起身道,“我叫人去接囡囡!”说着就转身出去了。她刚一走,陈叔就瞪大眼,用尽全力的拉住毕庆堂的手,压低声音固执的说,“我和少夫人说了,谭老三是我杀的,少爷您一点儿也不知情!”
毕庆堂听罢就怔住了,随即低下头,伏在陈叔的胸口,克制不住的大哭起来。
、96。(94)古镇
那一天;陈叔没有等来言覃就咽了气,为了他;毕庆堂筹备了震动上海滩的体面葬礼,极尽哀荣。
出殡的这天早上,天还没亮谭央就来到了毕公馆;为女儿梳洗完毕后;言覃忽然间仰头望着妈妈,眼泪汪汪的问她。
“妈妈;他们都说爷爷死了;可什么是死呀?”
“死就是漂洋过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比妈妈去德国留学还远吗;那我以后还能再见到爷爷吗?”
“能!等你长大;走过很长的路,见过很多的人,懂得很深的道理以后,就能够见到爷爷了!”
回答了孩子问的话,谭央蹲在女儿旁边,为她穿上了白麻布的孝服。谭央的人生经历还有她每日面对的工作,使她对死亡的残酷有着异常敏锐的体悟,也因如此,她就更想教会女儿、说服自己——死亡不是泯灭,而是转化。至亲的死,朋友的死,甚至是一个陌生路人的死,都是如此。
究其根本,在坦然的面对人生前,我们要先学会达观的看待死亡。
穿好了孝服,毕庆堂就进来领着言覃走了。谭央楼上的窗户里看着他们父女俩的背影,披麻戴孝,在漫天的纸钱白花里显得尤其的悲怆凄清。
那个老人在杀她父亲时那样的冷血下作,令人不齿;可同样是这位老人,为了从日本兵手下救个陌生的女孩可以连命都不要,只因那女孩让他想到了她的女儿。谭央有些迷惘了,人性本来就是异常复杂的,却硬要世人分清大是大非、大善大恶,那又谈何容易?
这天夜里,毕庆堂回来时已经很晚了,一身疲乏的他扔下外衣就躺在榻上拿起了烟枪。吞云吐雾间,他看见卧房的门开了,谭央端着饭菜走了进来。毕庆堂颇为意外的坐起身,匆忙放下烟枪。谭央进屋后把碗筷摆到他跟前,忍着气的怨他,“在外面张罗了一天,回来饭都不知道吃,只晓得抽大烟!”毕庆堂从她的手里接过筷子,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自说自话,“这么晚,我还当你走了。”谭央艰涩的说,“我走了你就抽?看来你这大烟,还真是戒给我看的。”毕庆堂心虚的笑了,没敢接话。
忧心忡忡的望着他的脸,谭央问,“你这么晚才回来,是去,是去干什么了?”毕庆堂抬头看见谭央一脸的惶恐不安,便明白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了。用拿筷子的手背轻轻蹭过她的脸颊,柔声的说,“怕我再去杀日本兵啊?没有,在墓地多陪了陈叔一会儿,”说着,他的神情慢慢黯淡下来,“其实你担心的,也是陈叔最怕的,所以当时,在用棍子打晕一个日本兵后,即便中了一枪,他也硬撑着捡起地上的枪,开枪要了那两个日本兵的命!他呀!就是怕我像为方雅姐一样,铤而走险的去为他报仇。”
说到这里,他紧紧盯着谭央,情绪激动却又意味深长的说,“小妹呀,陈叔他到死都想着我啊!我又怎能辜负他的一片苦心呢?”稍缓了片刻,他又冷森森的加了一句,“我和小日本不算完!这才刚开了个头!”
谭央看他吃完了饭,就站起来打算收拾碗筷下楼,坐在旁边的毕庆堂却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这么晚了,别走,陪陪我。”谭央笑着看他,摇了摇头,一本正经的回答,“不陪,不陪大烟鬼!”毕庆堂听了,紧锁住眉头,负气道,“别胡说!”谭央温柔的望着他,抬手抚着他的头发,轻声细语的央求他,“你就戒掉大烟吧,这是陈叔走前最惦记的事,”说着,谭央的眼眶红了,沉吟半晌才又开口,“也是我这段时间,最大的愿望!”
她的话就毕庆堂鼻头发酸,他搂紧谭央,很是动容的点头答应,“好,我戒!”“我陪着你一起!我……”话还没说完,毕庆堂就固执的打断道,“别陪我!戒鸦片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不想吓到你和孩子。”谭央却抓着他的手,委屈的说,“那就先离开囡囡一段时间,我陪你去别的地方。这么难的时候,我一定要在你身边!你不好过的时候,不就想叫我陪着吗?就像现在!”
谭央的话叫毕庆堂感触良多,其实世人寻爱不辍,说到底所求的,不过是能在困苦中相守。坎坎坷坷十几年,他终是得了这样的一份爱,何其有幸,又何其有命?
静默良久,拥她在怀中,滴酒未沾的毕庆堂竟然带着醉意的开口,“好,那我要是真戒成了,你可要在外面好好陪我段时间!”看着谭央点头答应,他便又得寸进尺的在她耳边补了一句,“白天晚上都陪!”
说完后,他便耐不住的笑了起来,这时窗外玉兔西沉,月色溶溶,正是家人相守,新日在望的时候……
盛夏的同里,在此起彼伏的蛙声与蝉鸣中,藏下一层薄薄的凉意,这凉来自于千年冲刷后洗尽铅华的素淡,细细体味方能了然,那是水乡古镇独有的韵味。
黄昏时分,一艘乌篷船停在埠头,毕庆堂从船中出来,不无遗憾的埋怨,“到得真快,也没听你弹几首曲子啊!”谭央在他旁边稀罕道,“从什么时候起,你还爱听小阮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怅惘道,“自我以为再也听不到你弹了,便一听见差不多的声音,哪怕不是小阮,都觉得心颤,听再大的名角唱京戏都没颤得这么厉害过。我这才知道我爱听,比谁都爱听!”说着,迈步上了岸,回头把谭央拉上来后,看着门楹上颜色黯淡却依旧清晰入木的“谭府”二字,毕庆堂深吸一口气,神情复杂的说,“十五年了,真快!”
给他们开门的是吴妈,1932年“一二八事变”后没多久,她就离开上海回到同里照顾重病的丈夫,丈夫去世后,吴妈便留在了同里照看谭家老宅。每年入冬她都带着儿子去趟上海,为谭央送同里的租子。
吴妈看见谭央后便一把扯住她,拍着大腿的叫着,“哎呦呦,小姐,你真的回来了,前几天来人带话说你要回来住几天,我就日也盼,夜也盼,终于叫我给盼回来了!”说着,她眯着眼仔细打量谭央,“小姐啊,你这回气色好多了,不像去年冬天,瘦得呀……”
毕庆堂叫人把东西从船里搬出来,熟络的揶揄着吴妈,“你这老太婆,非要和你家小姐站在大门口说闲话,都坐了那么长时间船了,还不带我们进去!”吴妈循着话音看见毕庆堂后,瞪着昏花的眼,大惊小怪道,“毕老板,您也来了!”毕庆堂听她这话就不高兴了,“你这是年纪大糊涂了吧?该怎么叫我都忘了?”吴妈敷衍的笑笑,嗯了一声,转身进了院。
毕庆堂被吴妈这一出气乐了,和谭央耳语,“你说我这辈子在上海滩都是得风得雨的,惟独被你身边这几个人,翻着花的揉搓!”谭央瞪了他一眼,嗔怪,“那你就找我来算账?”“不是,不是,我这是跟你讨赏!”毕庆堂和谭央凑趣笑着,语罢携她的手进了院。
刚进伏天,古镇临水,湿热难当,毕庆堂一进房间就脱掉了外衣,叫人打水在后面的小厅里擦了把脸。之后,他坐等了半天也不见谭央,就自己往后院溜达,在谭央当年的闺房门前,去推门,门拴着。他轻轻拉开窗,正看见谭央在房间的大木桶里泡着澡,稍一顿,他哗的拉开窗,从窗口翻身而入。
谭央听见动静,回头看到他,便有些窘迫的埋怨,“你看你这是干什么,敲门我就下去给你开门了!”毕庆堂走到她旁边,弯下腰,手似是无意的搭在她肩头,嬉笑着说,“还要你穿好衣服给我开门?如此烦劳小妹,大哥过意不去!”
谭央将肩膀往回缩缩,毕庆堂在她耳畔温柔的问,“怎么了?”谭央垂首小声回答,“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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