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第44章


写字台上摆着一只手电,大大的光柱打在墙面上。米杨已经躺下,他看上去很困了,打了个哈欠,对韩峥说:“等你收拾完,麻烦把手电关掉,我先睡了。”
他伸手抓过手电,把开关推了上去。房间暗了下来。他躺上床,缓缓合上眼皮。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张开眼。淡淡的月色从窗外洒进来,房间倒并非如想象的漆黑一团。也不管米杨是否已经睡着,他忽然开口道:
“改天,我们再一起下盘棋,好不好?”
回答他的只有对面床铺传来的轻微鼻息。
他无声地笑了笑。
没关系的,他知道米杨不会拒绝他的提议。
围棋,是他们从小共同的爱好。只是十岁以后的他,已渐渐习惯自己和自己对弈。
黑子是他,白子也是他。
有时他会恍惚觉得,下棋对于他,是一个自己与另一个自己的厮杀。
也许只有和自己作战,才不必过多计较输赢。反正,哪一方胜利,都始终可以看做是自己的胜利。
只是,有时他又不免失落:因为他的所谓胜利,总是伴随着另一个自我的失败。他无法享有单纯的喜悦。他因为怕输,却也因此无法赢得痛快淋漓。
十岁的时候,他失去了对父亲的信任、失去了健康、也同时把米兰姐弟的友情自动摈弃在外;十二岁,母亲去世;十八岁,他主动结束了自己短暂的初恋,wrshǚ。сōm只因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女友对自己的身体存在一丝一毫的嫌弃或惧怕。
上天在夺走一个人的幸福时,总是让他那么猝不及防!任是他想耍任性,也没有半点法子可以改变结果。他受够了这样的无可奈何!——如果这样,倒不如是自己主动放弃还比较甘心。
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之所以对这个世界筑造起敌意的围墙,起因不过是“软弱”。
他怕自己在失去了亲情、友情、爱情和健康后,还会有什么宝贵的东西被毫不留情地夺走。
他怕自己会失去所有。
第二天早晨米杨醒来,韩峥的床铺已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离上课还早,韩峥人不在寝室,一早也不知去了哪里。
中午韩峥才从外面回来,见到米杨竟主动打了个招呼,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接下去的一句话:“这个周末你……还有你姐姐……回家吗?”
“我问问她吧……”米杨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难道有什么事?”
他果断摇头:“没有。”
“哦。”他随口应道,实是一头雾水。
“总之,哎,总之……”韩峥似乎很想解释,又像是懒得细说个明白。
“我知道了。”此时米杨心里唯一确定的是,这周末他会和米兰一同回韩家。
“嗯。”他舒了口气,看上去,对他的回答颇为满意。
歉意
周六傍晚怀涛去财大门口接米兰下课,两人说笑着走在路上,突然一辆车靠路边停了下来。副驾驶座的车窗摇下,从里面半探出个脑袋来:
“上车。”韩峥简短地说。随即把头一偏,又回复到正视前方的方向。
米兰下意识地看看怀涛。她并没有忘记和弟弟约好了今天回韩家。当时米杨跟她说起韩峥问自己周末是否回家时,她对此大惑不解。什么时候,韩峥会关心她回不回家了?即使“关心”,也会是不希望在韩家看到她吧。
——“我觉得,韩峥没有恶意。他……好像真的希望你回去。”米杨是这么说的。
她沉浸在自己纷杂的思绪中,一时愣在原地不动。车门突然打开,韩峥跳下车,把她硬推进了副驾驶座,自己则直接拉开后排的车门,坐了进去。突如其来的一系列举动让米兰和怀涛一下子傻了眼。
“韩峥你别乱来!米兰;你下车,我们走!”怀涛回过神后急忙吼道。
“爸,开车!”
“小峥你不能这个样子。”韩进远蹙紧眉头责备道。
韩峥身子向前略倾,对坐在前面的米兰淡漠地道:“好吧,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现在就下去。但是车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
米兰对站在路边的怀涛歉意地道:“我到家给你打电话,放心。”她回头狠狠瞪了韩峥一眼,眼神里带着痛楚、不解、埋怨和一阵阵高地起伏、难以名状的波涛。然后她低低地说:“韩叔,怀涛不会介意的,我们先回家吧。”
一路上米兰和韩峥都铁着脸不说话,只有韩进远和米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搞了半天,他还是“换汤不换药”——米兰愤愤地想。
车在院子里停好,几个人都下了车。米兰和韩峥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同一个地方,那里原来种着一棵米兰,如今却只剩下褐色的泥土。伤感和愧疚冲淡了之前弥漫在韩峥与米兰之间的火药味,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又纷纷闪开,低垂向地面。很多很多的话语变得无从开口,却似乎都能体会了。
“好端端的花都能惹到你,现在又后悔。唉……”林姨从房里迎出来,看出韩峥眼中流露出的悔意,感慨道。
米兰把视线从地上抬起,怔怔地看着韩峥。这么说,韩峥把砍花的事揽到了自己身上了?“你……”
韩峥似乎有意把身子挡在米兰和林姨之间,对林姨微笑道:“是啊,后悔了。以后再不干这种混账事了。林姨,我饿了,赶紧开饭吧……”
推着林姨进屋的时候,韩峥回过头,仓促地回望了米兰一眼,又用食指迅速作出个堵嘴唇的动作。
米兰知道那眼神和动作的含义。
他的意思是:不要多嘴。
忽然有温热的大风吹过,院子里香樟繁茂的叶簇一阵飒飒作响。一些墨绿的叶子被翻起,夕阳的光辉就这么洒了下来。
她突然第一次觉得,原来黄昏的日光也可以充满着温暖和璀璨。
心情,一下子变得不那么糟糕了。
她紧随着韩峥走进房子。当她上二楼轻轻推开自己的房门,一阵馨香霎时扑面而来,仿佛在她的鼻尖徐徐游荡。那是种似曾相识的香气,浓烈而又不失清新。
窗台的窗户半开着,天际悬浮着朵朵蓬松的近乎半透明的云彩。
一只花羽的鸽子停在窗边,咕咕地叫着。
窗下是一只陶瓷大花盆,里面种着一株小半人高的米兰花。
她看着这盆米兰,因为兴奋和难以置信的心情,她走上前的步伐有些飘忽踉跄。
她当然轻易就能猜到,这盆米兰花的来历。
她半跪在花盆前,忽然由衷地笑了,泪珠噙在她漂亮的眼睛里。在她身后的窗台上,鸽子扑啦啦腾起,盘旋了一小圈后飞向远方。
韩峥在门口看着那个忽而傻笑忽而大哭的女孩儿,感觉居然有点陌生。
她是从小长在同一屋檐下的那个米兰,这一点毫无疑问。
可又不那么像她。她是什么样的女孩子?是一个从小就学会掩饰心事的人,是一个擅长伪装柔弱无辜的人,是一个心思复杂度超出同龄人很多倍的女孩子!她骗不了他的!即使她能骗过自己的父亲,骗过其他人,但他坚信自己不会被她美丽纯情的外表所打动。他曾经悔恨年幼的自己被米音漂亮可亲的外表所蒙蔽,结果,那样一个看上去完全无害的女人,却成为父母之间的第三者,亏她还有脸在自己面前装和善好心!他恨了很多年,也许至今仍在恨,可是他不想否认,事到如今他乐意将自己对米兰和米音的情感一分为二地隔开,他不想再过多地迁怒米兰了。
这一刻的米兰,哭和笑都那么真实,真实到他愿意去相信,跪坐在米兰花前的她是不设防的、也未加任何的伪装。
即使是过去那些年,她也没有做过真正伤害他的事。有的,只是委曲求全,而求的不过是一个能够容纳她和弟弟安身的所在。这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罪过,而实是一种无奈之下的选择。
他有些难过:他觉得自己应该早些时候就领悟到这一点。遗憾的是他没有。仇恨的藤蔓缠住了他,他时不时感到无法透气,却又甩脱不去,不得抽身,终在不可自拔的苦楚中胡乱挥鞭伤及了无辜。
在那晚和她“大闹庭院”后,他忽然无法对这个蜷缩在沙发上、楚楚可怜的女孩儿继续斗气了。她看起来像是即使在梦里都习惯战战兢兢的受气包。奇怪的是,当她开口说起梦话,记挂着的居然是他的呼唤。——难道她就不讨厌自己吗?老实说,他这些年对她的态度实在堪称恶劣。可是,她却好像仍旧真心地在对他好。这是为什么?他不懂。
但不管怎样也好,他觉得自己对她是有愧的。院子里的米兰花是她砍断的,却无疑是他苦苦相逼的结果。第二天下午他特意去花市买了盆米兰,摆进了她的房里。花盆很重,从出租车上下来,搬到二楼她的房间,他累得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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