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第70章


电话铃响了,是向晓欧的声音,“你刚才去哪儿了?我打过几次电话,小王都说你和一个以前的同学出去了。”
“是汤骥伟,跟他一起去吃饭。”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一点。
“吃到现在?都十点多了,我五点半就开始打电话了。”向晓欧转开话题,急急地说,“鉴成啊,我有件事……”
许鉴成是那一年九月下旬正式开始准备美国商学院研究生考试的。原因是向晓欧一位同事的亲戚从美国回来探亲,她也去见了一面。那一位九十年代初出国,读了个商学院的学位,进了一家大型投资银行。
“太太是很有名的律师,他们在美国都算精英阶层,每星期去打高尔夫球,还常常去欧洲或者夏威夷度假呢,”向晓欧的声音里透着羡慕,“我就跟他打听了一下,他说像你这样本行学金融的,完全应该考虑出国……”
“我的英语不好…”
“我好啊,”她很干脆地说,“我要是有专业根底,早就自己去考了。”她前一阵向学校提出在职研究生的申请,系主任笑眯眯地展开一大张表格,上面密密麻麻填着名字,都是提出同样申请的同事,“都排了几年队,我不先照顾他们,说不过去啊。年轻人嘛,再等几年吧。”气得她几天没好好吃饭。
“你们银行也不过如此,那么多老资格的人压着你,专业上没有发展余地,有时候还要跟运钞车,”毕业前的玫瑰色梦想基本都破灭,向晓欧做了一个星期思想工作,举出好几个成功的例子,说得他也动了心跃跃欲试,她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大堆考试资料。
向晓欧英语再好,再怎么帮他,也不可能替他考试。他现在终于体会到当初汤骥伟参加留学考试时的痛苦,第一次翻开阅读材料,十个单词里起码有三四个他认都不认识,更糟糕的是,就算单词都认识了,堆到一起,从左往右读再从右往左读,就是不明白它说什么,看上去倒有点像毕加索的画,一堆五官,无论如何拼不出一张完整的脸。硬着头皮一套题目做下来,答案纸上全是X,叫人欲哭无泪。
同宿舍的小王和他女朋友举双手双脚赞成他出国,因为鉴成一走,他们马上结婚,老婆搬进来,就能占下那间房子。
“唉,我们也就这点盼头了。”小王一面高兴,一面也有点失落。
小王的女朋友这阵子迷上看手相,据说还拜了个师傅学了几个月,见人就给人看。有一次给鉴成看,像模像样端详了半天,肯定地点点头,“两个。”
“什么两个?”
“你命里有两个小孩,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拼在一起就是个‘好’。”女孩子笑眯眯地说。
小王眼睛一转,兴奋地过来拍他的肩膀,“老弟啊,出国这事肯定能成! 你想啊,你和你女朋友都不是独生子女,如果留在国内,将来还是只能生一个。她算我就是只有一个孩子,嘿嘿,是儿子,当然她自己也只有一个儿子,说明我们天生一对…有两个孩子的话,这意味着,”他把巴掌猛地往空中一挥,“这说明啊,你的孩子,一定是生在那个美利坚,怎么样,我这个推理不错吧!” 他一脸得意。
他被小王这番解释弄得哭笑不得,“托你吉言了!”
汤骥伟上飞机的时候他没去送。不知到那一天,他脸上的伤好了没有;也不知那件事情,他跟家里是怎么交代的。国庆节后有一天他在街上看见汤骥伟的妈,他相信她也看见了他,因为她脸色突然一变,飞快地转过身去。他不知道那是因为打了她儿子生气呢,还是觉得自己儿子干了亏心事感到尴尬。
时间过得很快,再看见赵允嘉,是半年以后,春节之前几天,很偶然地在街上碰到她。
当时已惘然(116)
除夕前最后一个周六,早上八点多钟,鉴成急急忙忙骑车赶去上考试的培训课。起床已经晚了,路上还净遇到红灯,那天要做一套模拟考卷,所以一定要在九点上课之前赶到。
那几天来寒流,天气特别冷,街沿边阳光没照到的地方结着一层灰白色的薄冰,一阵阵风钻过外套、毛衣、内衣,针一样扎着皮肤。鉴成出门没一会就后悔没穿羽绒服,可是已经来不及回去换。
他在又一个红灯前停下来,一边啃右手里隔了塑料袋捏着的大饼油条,一面不耐烦地看表。
虽然是周六上午,但由于春节将到,很多人出来办年货,街上已经熙熙攘攘。鉴成左边两个小伙子不知谁的车碰了谁一下,你一句我一句对骂起来,他看看他们,刚要回头,眼光突然越过他们,停留到十几米外、车行道上最右侧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后排窗玻璃上。几秒钟后,他猛地伸手揉了几下眼睛,更加仔细地看过去。
那辆车靠这边的两块玻璃上都蒙着水汽,一片模糊,但是,影影绰绰,他看见后面那块玻璃上印着几个小小的脚印,转眼间添了一个,然后又是一个,逐渐变成一排小脚印,一个个,圆嘟嘟的。
鉴成的眼眶突然有点发热。他明白了,那些脚印上,应该都长着四个脚趾。
一刹那间,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停住,只剩下他的心跳声一下下撞击着胸腔。十几米之外的车窗上,变戏法般冒出一个新的半圆,上面再长出几个小脚趾。
脚印把那面车窗上的水汽散了很多,一个名字在他的唇边跳动,他努力透过脚印往里看,可还是什么也看不见。突然,车窗玻璃摇下来一大半,那个名字终于随一阵白汽散出在空气里,“嘉嘉…… ”
半年不见,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
她穿着件很时髦的紫红色羊毛大衣,是那年冬天流行的款式和颜色,披肩式翻领露出一大片脖颈,隐约看见一条项链闪着微光,额前的一缕头发染成和大衣同色,脸上化着妆,眉目光彩照人,嘴唇也抹着紫红色的唇膏,眉头微皱,下巴尖尖的,显得脸色稍微有些苍白。
允嘉半皱着眉头,朝这边张望着,身子微微前倾,一手把着车窗,等确认看见的是他,脸色凝住了,坐回原样,把下巴搁在摇下的车窗边缘,默默地看他一会,然后轻轻地笑了笑,嘴唇慢慢地舒展开来,唇膏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整个人像一副画嵌在车窗的边框,很艳丽,或许是太艳丽,又不知从哪里透出一股哀伤来。
他终于也对她笑了一笑。跟她隔开一道围栏、三辆自行车,却仿佛离得很远。
旁边好像有人在和她说话,她侧过头应了一句。
绿灯亮了,汽车开动,喷出一股白汽。允嘉并没有回头,却也没摇上玻璃,直到那个有着她的画面消失在车流里,鉴成眼里还留着她脸上那一个温淡的微笑。那辆车屁股上长着一排的圈,有点像奥运会标志,还是块黑牌照,挺高级的。
会是谁的车呢?
后面的人大声催促,他才骑着车往前。一直到学校,他眼前还时时浮现方才路上那一幕,那一刻允嘉的神情。她把下巴搁在摇下的车窗边缘,默默地看他一会,然后轻轻地笑了笑,像在问“你还好吗”,又像在说“我很好”。
那次模拟考试他做得不太好。阅读、逻辑推理和句子改错都还可以,反而一贯拿手的数学部分错了好几道。
原因是碰到了一道同鸡和兔子的数目有关的题目,那道题从小到大考过无数遍,他闭着眼睛都能想出不下三种解法,今天却花了好长时间,非但如此,连着后面的几题都没做好。
今年冬天又长了冻疮,屋子里暖和,热了以后痒得难受。他恶狠狠地揉着手指,突然想,刚才车窗后那双画脚印的手,不会也这么惨吧?
当时已惘然(117)
允嘉给过他一个新区球场宿舍的电话号码,打过去,说她已经不住在那里,问搬去了哪里,对方反问“你是谁”,他说“我是她哥哥”,对方冷冷的一句“你是她哥哥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就把电话挂上了。
报纸上倒是见过几次她爸爸写的文章。不是他有闲心看报纸,是赵诗人的文章现在一反从前挤在副刊豆腐块堆里的窘迫,扬眉吐气,大幅篇章、洋洋洒洒登载在“经济传真”或者“企业之声”之类的栏目里,标题不是“XXX的道路”就是两个成语跟着一个横杠,横杠后面“记XXX”,那么大篇幅登不下还要“转第X页”,放在办公桌上一目了然,想不注意都不行。
苦战9个月之后,鉴成的考试结果出来,跟最后几次模拟考的平均差不多,凭这个分数,未必进得了一流学校,但已远远超过他意向中几所二流大学的平均录取分数。他并不觉得太遗憾,二流学校申请费低,得奖学金的机会却高。稍微松了口气,他便开始着手准备申请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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