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第75章


“我有的。”她肯定地说,用把力将钱塞进他胸口的衣袋,手牢牢地按在上面,隔着钞票碰触到他的心跳。
她把手按了一回儿,然后拿掉,轻轻地叹口气,“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待在这儿真是没意思,”她抬起脸对他灿然一笑,“你们弄得我也想出国去看看呢。他以前说过我要是想出去玩,可以帮我办手续。”
“想去哪儿?”
“随便哪儿,反正我都没去过,”她淡淡地说,“其实中国的地方我也没去过几个,以前没钱,现在有了点钱又懒得一个人出去旅游。”她从椅背后拉过精致的小皮包放到膝上,望着桌上积了灰的烟缸出神,“夏天结婚也有好处,你们可以去青岛度蜜月。”
“我们…估计也来不及吧,时间挺紧的,主要就是登记一下,办仪式…然后还要准备行李。”
“那多可惜,一辈子就结一次婚。”她顿了一下,轻轻地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服务员走过来收拾桌子,允嘉把烟缸递过去,对他笑了一笑,“我们走吧。”
等出租车的时候,允嘉问他,“你爸还是没消息?”
他摇摇头。她看看他,抿抿嘴,又把视线移到马路上去。
过一会儿,他问她,“小时候你第一次来我们家,心里在想什么?”
“我第一次去你们家…是什么时候?”
“秋天吧,那天下午我爸叫了辆三轮车把你和你妈接来的,你坐在车上一个箱子上。”
允嘉想了一会,点点头,“有点印象,”她问他,“我什么样子?”
“穿了条很短的裙子,头发很长,披下来,”他看看她,“比现在还长。”
“瞎说,那时候我才九岁,怎么可能头发比现在还长?”她笑了,“还有呢?”
“还有…你坐在箱子上喝桔子水,你妈要你叫我,你就叫我,然后站在来拖着鼻涕朝我傻笑。”其实当初允嘉没有拖鼻涕,笑也一点不傻,倒是他愣乎乎地看着她发呆;他这么说,是因为讲着讲着,心里有点难过,就故意换上玩笑的口气,想让气氛轻松一点。
允嘉这次没有驳他,脸上的笑容却加深了,她转过头来,“想起来了,那回来你们家,我还偷偷在箱子里藏了一包大头钉,因为我妈告诉我你爸还有个儿子,要我识相点,别讨人嫌,我想,他要是敢欺负我,就把大头钉撒在凳子上扎他屁股。”她一边说一边格格地笑着。
“什么?”他吃了一惊,过一会儿,也跟着笑起来,用手指点着她,“好啊! ”
笑停之后,他问她,“怎么没往我凳子上撒大头钉?”
“因为你没欺负我,”她看看他,“你向来都对我挺好。”她不再笑了,霓虹灯的光影里,允嘉眼中波光粼粼。
“那包大头钉呢?”
“后来就扔掉了。”她垂下眼睛,走下一级台阶。
他最后一次试图把钱还给允嘉,说自己的奖学金够用,按照规定还可以另外换两千美金,又被她坚决地推回。她说,“穷家富路嘛。”
许鉴成转了两趟车回到宿舍,已经快十点了。他几个星期前就辞职,现在是小王让他暂住;小王动作神速,一听说他要走,立刻紧锣密鼓和女朋友登记结婚,把行李箱笼统统搬过来“抢滩”,现在两个人回老家去办喜事;许鉴成把不带走的东西统统送给了他们,也算皆大欢喜。
鉴成喝了杯凉开水,往床头一靠,取出衬衣口袋里那叠钞票。他自己也是头一回见识美元,赵允嘉没说错,美元无论数目多少,个头都一样,不看角上的数字,二十块的和一块的很难分清。
他把那叠票子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又翻了一遍,心里沉甸甸的。允嘉临告别时说的那句话清脆地响起来,“穷家富路嘛。”
这句话听着似曾相识。他的眉头突然拧住了……当年爸爸最后一次去学校看他,递给他一信封的钱,也是这么说的。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爸爸。
他的眉头越拧越深,心也跟着揪成一个疙瘩,胀胀的痛。他站起来,打开窗,用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但不顶事,那个疙瘩逐渐膨胀,一直到能让五脏六腑都翻江倒海,他终于按捺不住,转身就往外跑,一路奔到楼下,叫了一辆出租车,急促地报出允嘉的地址。
车子开动,鉴成的心定了一点,可是路上一连碰到几个红灯,心里又烦躁起来。
他嘴里无声地念着允嘉的地址,那个地方,上一回去,是大半年之前了。他跟允嘉联系不算频繁,以致她的母亲再嫁他都不知道,但他起码知道她住在那里。方才想到她可能会像爸爸那样自此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他骤然深深地害怕起来。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几年间人事变迁,再过几年,谁又知道会怎样。
“小王子”里说,人是没有根的,风一吹,就走了。嘉嘉自己也讲过他要是去美国,以后恐怕就见不到了,她说“美国那么远,我可没本事去”,当时还哭了,眼泪雨点一样砸下来。
他眼眶一阵阵发热…… 她真的想过要去美国看他,还为了去不成难受。真傻。
仔细去想想,允嘉有时候的确很傻,比如他随口说他们是亲兄妹,她就真相信,还专门去求证,证出来不是,欢天喜地的;比如小时候老三老四地不肯叫哥哥,真要分开,可以不叫了,反倒坚持还叫他“鉴成哥哥”;比如她一定也很想去青岛,可他说带她去,又被她推掉;比如她那么喜欢钱,却舍得为他换这么一叠她自己都不太认识的美元,软硬兼施地要他收下,明知道可能收不回来…
再仔细想想,好像有人比她还要傻;有什么资格说她。
鉴成望着车窗外驰过的灯光,心里所有的念头都被过滤,只剩下一个,越来越明晰,越来越强烈:他怕她就此从他的生命里消失,像爸爸那样找也找不回来。他真的怕。
那种突如其来铺天盖地的害怕让他说不出话来。
风可以吹走别的东西,不可以吹走她。
那个刹那,世上的一切仿佛都离他天遥地远,只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回荡:
不可以。
当时已惘然(126)
他忘了究竟是允嘉先伸手来抱住他,还是他先把她搂到怀里。一瞬间发生的事,很难分出先后。
他赶到允嘉的住处,她却不在,灯暗着,门铃没人应,他在楼下等了很久,也不见她的踪影。那个地段到了夜里很荒凉,要走到大路上才能再打到车,他走了一半又回头去看看,还是没人。
回去的路上,他都在胡思乱想,猜想她会到什么地方去,或者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越发心急火燎,几乎要司机调头再开回去,好不容易才忍住,想着一到宿舍就给她打电话,人不在再打,哪怕等到天亮,也要找到她。
说来奇怪,过去也时常担心允嘉,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让他一分钟都难以忍耐。这种心绪像水库,平日风平浪静,波澜不兴,一旦开闸,便汹涌澎湃,覆水难收;而且,闸一旦打开,好像就关不上了。许鉴成自己都吓了一跳。
允嘉并没让他等到天亮。等他三步两步跳上最后一层楼梯,发现她就席地坐在门边的角落,靠着防盗门,微闭着眼,好像在打盹,绾在脑后的头发有几缕送了下来垂在脸颊边,身上一股酒气,怀里却还抱着瓶香槟。
她听见脚步声,眼睛睁开来,被楼道里的灯照了一下,眯起来,看见是他,嘴角咧开,弯弯地翘了上去,“鉴成哥哥。”声音里带点醉意,听着懒洋洋的。
他一下跑了过去,满心的喜悦涌到嘴边,却只变成一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你跑哪儿去了?”允嘉瞪他一眼。
他开门,扶她进去,允嘉一手把着门一面忘不了叮嘱,“把这个放到冰箱里镇一下,香槟要冷的才好喝…”指指酒瓶,“这可是好牌子…等会儿我们来庆祝…”
他遵照她的指示把香槟放进冷藏柜,遵照她的指示拿来两个酒杯备用,遵照她的指示找出六神花露水,允嘉打开盖子把花露水往手上倒,“蚊子叮得痒死我了。”她把花露水一倒一大滩,滴滴答答顺着手掌往下流,香味在空气里发散开来,“哎呀,怎么倒了这么多…”
于是他帮她一起往手臂上抹花露水。楼道里蚊子是很多,允嘉的手臂上大大小小有七八个包。
抹到手腕,他才注意到她戴了一只大大的男式手表,圆表面,宽时针,黑边框。看着很眼熟。
“这个…”
“这个啊,”允嘉也想了起来,朝他笑了笑,一面伸手过来解表带,“这个啊,你以为我扔掉了…那是骗你的,我没扔掉…”她解了一会儿才把表带解开,“不过我也没戴,你看…”她把表举到他眼前,“跟新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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