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第96章


文章最后一句是,“不过,世界各地的小王子迷们也许宁愿相信小王子的预言,‘你会伤心,以为我死了,但这不是真的’。”
他看着那句话发了一会呆,站起身来,走出去,到车库里,打开已经蒙尘几个月的皮箱,从里面取出本皱皱的小画书。做这一切时,都是茫茫然的,翻开后记里的作者介绍,看见圣爱苏伯里在1912年把自行车改装成飞机、用床单做成翅膀,自豪地说“你们将看着我起飞”时,心里猛然涌上一阵酸楚:后来爱苏伯里果然当上了飞行员,很多人看着他起飞,却没有人看他降落;多少年里,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直到科学家们开始打捞飞机残骸,他的家人居然还反对,因为觉得这样做是 “亵渎了小王子的神话”。是担心“亵渎了小王子的童话”还是害怕影响了小王子的版税?
人生里那么多无情的事,用生命写出的童话也不可幸免地满目疮痍。
画书封面上,绿衣金发的小人儿依然站在他小小的星球上,站在两座火山中间,打扮得整整齐齐,凝望着星球外面的世界,脸上带点惊讶,带点郑重。
他是在等待那一阵后来让他追悔不已的季风吗?
那样一个小人儿,没有人能亵渎他的童话,因为他可以为改正错误不惜付出生命。
那天晚上,一直情绪索然,也谈不上原因,就是什么事也不想做,心里翻来复去一些零碎的画面。后来,在床上,向晓欧才刚刚开始,他就匆匆地结束了。
“可能这次出去时间长了一点。”许鉴成从她眼睛里看见一点失望。
过一会儿,她悄悄地从被子底下伸过手来;他看着她眼里的柔情,迟疑一下,歉意地笑笑,“明天吧。”
向晓欧缩回手去,把微红的脸偎在被褥和枕头间,过一会儿,问他,“你觉得…同以前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什么?”
“就是那个…”她的脸更红,“Catherine她老公又出花头了,还说她从生过孩子以后那个地方就松得像麻袋,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听了差点气死。”Catherine就是邻居家那位张太太。
“你们女人怎么什么都说?”许鉴成听了微皱起眉头。
“你们男人才什么都说,”向晓欧瞪一眼,又推推他的肩膀,“唉,我呢?”
孩子在隔壁哭起来,向晓欧的妈在哄他。
一个小时以后,他朦朦胧胧地睡去。脑子里切换到另一些片段:他告诉太太她的“那里”一点没变;向晓欧说生孩子太苦,不想再生了;丈母娘走的时候给她好好买点东西带回去;记得周末把车拿去保养;张先生再不识相,文明宫刑很有提前的可能,那老兄就等着写史记吧……
结婚七年了。
感恩节,他们去把向晓欧戒指上那枚钻石换成了半克拉。
“等到十周年,就换成一克拉。”她笑着用英文说。
他点点头。“蒂凡妮”那位高翘兰花指的男店员无限深情地看着他,仿佛看见一张可以反复兑现的支票。
汤骥伟知道后,在电子邮件里寄来张图片,上面画一个巨型的老头乐。
他笑着回信,“留着自己挠吧。”
他们会有十周年,下一个十周年,再下一个,然后是 –…… happily ever after; 就像那些童话里说的。
童话有很多种写法,大多数是幸福的结局;“小王子”,是个异数。真理,在大多数人手里。
这个新年,没有收到赵允嘉的贺卡。他寄出的卡,也没有答复。直到一个多月后,2006年两月份,邮箱里出现一封来自英国的信,上面照例密密贴了好几张女王头像,字却是完全陌生的,一个个粗手大脚,却写得端端正正,四平八稳,寄信人一栏用广东式拼音署名“钟家豪”。
当时已惘然(158)
许鉴成站在邮箱边就开始拆信,但对方或许为了防止邮寄途中撕破,把信封四边上都仔仔细细用胶带纸贴牢,一下还撕不开。
他拿着信和一卷报纸广告进门,连鞋都没来得及换就走入客厅,找出剪刀把信封剪开,抽出信纸。
信纸三张,对叠又对叠后显得格外厚,字密密麻麻,有几块修改液留下的白点,有一行干脆整个涂掉后重写,看得出写得很辛苦。
“许鉴成先生台鉴”,对方这么开头。
鉴成顺着那些粗手大脚、端端正正的字往下念,从某一句开始,他的心突然停住了,眼前粗黑的大字一个个跳起霹雳舞,捏着信纸的手发颤,最下面一张纸悠悠地飘下去,覆在皮鞋上。他想去捡,人却完全僵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
过了好一会儿,知觉恢复了,五脏六腑却像开了锅,一颗心在那上面跳啊跳个不停,仿佛随时会从胸腔里飞出来。
他把手里的两张信纸翻来复去读了几遍,到一句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气里单薄地振荡,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她于二OO五年十一月三日,布莱顿依林沃路贝尔蒙公墓入土为安,享年二十九岁”,这句话他念了几遍,越念越不像他自己的声音,像是冥冥中有一只手捏住他喉管硬挤出来,挤到只剩最后一口气。
她于二OO五年十一月三日,布莱顿依林沃路贝尔蒙公墓入土为安,享年二十九岁……
享年二十九岁……
许鉴成弯下僵硬的膝盖,慢慢地从地上捡起最后一张信纸,腰却像有千钧重,一下就坐在了地毯上。
那张信纸上是结尾,要他“节哀顺变”。
落款下附详细地址和电话号码,礼貌地说日后如有意去英国吊唁,请与他联系,然后体贴地列出从希思罗和盖特沃机场分别去布莱顿的坐车路线,还画了一张地图,标出他家在布莱顿的大致方位和旁边几条主要街道。
到最后,也像是累了,签名有些潦草。
她于二OO五年十一月三日,布莱顿依林沃路贝尔蒙公墓入土为安,享年二十九岁……
他的心里反复响着这一句话,像是怎么听也没听懂,越听越像个拙劣的玩笑。
上回听见“享年”这个词,是电台里,人家说梁弘志“享年四十四岁”;当时他想,这个人真是短命。
他转身拿起茶几上的电话,颤着手照信上写的电话号码拨去,铃声响过四下,有人拿起听筒,是那个厚实的男人声音。
许鉴成报上名字,对方好像也料到他收到信就会打电话去,立刻改换声道,基本上把信里的内容重复了一遍。
“是在刷她店里的天花板的时候出的事…那块天花板,其实人家已经弄得蛮好,可是她一定说想要自己刷,讲人家刷的不平,那么我说等我休息帮她一起弄,她说自己弄就好…”电话里停了一会儿,“后来她就自己弄,结果大概不当心,从梯子上摔下来…那个梯子其实也不是很高…可是摔下来,正好撞到后脑…后来我回家看她还不在,就去找她…”
电话里又停顿了,过一会儿,慢慢继续下去,“不过,后来医生说,她那样子,当场就失去知觉,应该没有什么痛苦。我看她脸上…也很安静…”
“那天,她爸爸妈妈都来了,中国大使馆帮忙安排的,她妈妈哭昏过去…那个时候,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钟家豪的广东国语一个个字针一样穿过耳膜扎进他的心里。
他伸手抹掉话筒上的几滴水,“是哪一天?”他舔舔干涩的嘴唇,“去年,哪一天发生的?”
“十月…十月二十六号。”
“什么时候?”
“晚上十点多的样子吧,后来医生说大概是十点二十分左右。”
放下电话,他靠着沙发,又坐了很久,两手的指甲紧紧嵌进手心,直到发痛为止。
手上的信纸,刚才的电话,都是真的。
嘉嘉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嘉嘉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后妈去了深圳后,他就和她失去联络,上次回国给赵诗人的地址也是旧的。
嘉嘉走了那么久,他居然今天才知道。
十月二十六号晚上十点二十分,美国时间下午五点二十分,他在心里一遍遍机械地念叨那个时刻。当时,他在干什么?他在哪里?
突然,像有一道闪电在眼前划过,他猛地站起来,跑进书房,打开电脑,调出去年十月底从洛杉矶回纽约的机票记录,那次回来,就是十月二十六号,降落时间是四点三十分。
他记得那回飞机晚点了足足一个小时,美国时间下午五点二十分,他应该还在空中。
他记得那天,在肯尼迪机场上空,飞机一遍遍地盘旋,就是不肯降落,他头上那块疤突然没来由地痛了起来。
许鉴成伸手摸摸额头,什么反应也没有。那一次,是那块疤最后一次作痛。
会是偶然吗?还是注定的感应?
有人说,一个人离开世界,灵魂会收集从前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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