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青坊老宅》第59章


经过几天的苦思冥想,程基泰觉得自己只有一条路可选择,那就是报案。由公安局去查,查出来是,自己可以撇清责任;查出来不是,自己也好放心。女儿在香港,总要回来,自己不出事,女儿回来还有一个窝,自己出事了,女儿可能就永远不回来了。
程基泰在公安局门口徘徊了很久。每一次鼓足了勇气朝公安局大门走去,走到旁边就莫名其妙地拐了个弯,又走回来。想了半天,再朝公安局大门走去,走近了,又绕开了。程基泰最后决定,还是写一封检举信,当然是匿名的。
检举信转到了经保科,尽管信中检举的内容写得清楚明白:倒卖文物。如果属实,当然是一桩重要的案件。但,检举人是匿名的,也没有提供人证物证,只说怀疑。改革开放如火如荼,经济领域里很多事情的界线变得模糊起来,以内部经济保卫工作为职责的经保科,也弄得焦头烂额。这封检举信并没有引起他们特别的重视,只是决定先了解一下情况,他们从迎江宾馆保卫科了解到,港商黄瀚浩已经走了多日。找不到港商黄瀚浩,就找一下钱启富吧,到园青坊居委会一找丁主任,丁主任就直接领着警察到了钱启富的家,把钱启富带走了。
本来,公安局并不了解多少事实,只是处在初步调查阶段,加上那天已经到了下班时间,都没有认真地讯问,就把钱启富放到临时羁押室,准备第二天再向他了解情况。结果,第二天一上班,朱银娣抱着两个钱罐子来了,这就让钱启富的事变得复杂了。
一个退休职工,一个只开着一间小服装店的个体户,哪来一万多块钱?钱启富没事也有事了,从临时羁押变成正式收审了。
公安局留下朱银娣进行了差不多一天的审问。反反复复地了解港商黄瀚浩的情况,还有这笔钱是怎么来的。虽然朱银娣差不多每天都在数钱,但,她确实说不清黄瀚浩的情况,也说不清这些钱是怎么来的。她只知道,黄瀚浩是程基泰介绍给钱启富认识的,钱启富和他下了两次乡,买了什么,她不知道,钱,是钱启富每次回家带回来的。至于钱启富和黄瀚浩在一起干了什么,朱银娣说,她真的不知道。
程基泰匿名告发别人,结果把自己也弄进去了,经保科要他明明白白地讲清楚,他是怎么认识黄瀚浩的?黄瀚浩是什么人?
程基泰也说不清黄瀚浩,只说是女儿介绍他来宜市的。于是,公安局怀疑这是一个文物走私集团,而且把程翠玲也牵扯进来了。公安局也把程基泰关在临时羁押室了。
傍晚,公安局把朱银娣放了。朱银娣像做梦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回到了老宅,正是家家吃晚饭的时候。走到二进家门口,看到张和顺家开着门,张家一团和气地围坐在饭桌前,热气腾腾地吃着晚饭,朱银娣突然感到这比什么“万元户”都幸福。没有那些钱,没有那些钱罐子,她和钱启富两人在家喝粥,多好。
打开房门,朱银娣没有开灯,更没劲烧饭,躺到床上感到全身都散架了。
这时,住在下厢房的唐秋雁推门进来了:“朱妈妈,没烧饭?”
朱银娣没有兴趣,也没有力气回答唐秋雁的话。
唐秋雁又问:“朱妈妈,我帮你烧点什么吃的吧?”
朱银娣有气无力地说:“谢谢你,我已经吃过了,想睡一会儿。”
唐秋雁就知趣地出去了,从外面把朱银娣家的门带上了。
在公安局折腾了一天,朱银娣真的累了。一会儿,像昏过去一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听到一声尖叫:“还让不让人活啦!”好像是杜媛媛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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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中午,杜媛媛夫妇俩一前一后,一人背着一个蛇皮袋回来了。
在街上看到背着这种蛇皮袋的人,不用问,都是做生意的个体户。所谓蛇皮袋,是一种红蓝白条相间的塑料编织袋,这种塑料编织袋既便宜又结实,经拖耐磨,使用方便,被个体户广泛采用。改革开放之初,经济搞活最大的特点就是“倒爷”满天飞,“倒爷”倒货,主要是从沿海地区往内地倒,倒得最多的就是服装,这种蛇皮袋就从沿海地区被连同它所包装的货一同到内地来了。
这段时间杜媛媛夫妇俩背着蛇皮袋,进进出出,神神秘秘。今天,他们没有从老宅的大门进来。杜媛媛母亲杜阿娇住的那间房曾经改做过店面,临街开了门,平时她们家不开这扇门,今天杜媛媛却是从这扇门悄悄地进的家。
杜媛媛和丈夫小郑的蛇皮袋里装的都是“大阪西服”。工商局最近查得严,查到了,不仅西服要没收,还要罚款。这些西服进价很低,利润可观,又是不合法的生意,在福建进货时就是一手钱,一手货。运到宜市,批发者和零售者,也是一手钱一手货。因此,西装到你的手上,卖掉卖不掉,货款都已经付出了,如果被没收,就血本无归。还要罚款,有时候一次罚款把一个月赚的钱都罚光了。老宅里住着工商局的张和顺,虽然他只是管菜市场的,杜媛媛还是要提防着他。
一进屋,杜媛媛就叫了一声:“累死了!”然后把那蛇皮袋往地下一扔,一头倒在床上,散了架似的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小郑比杜媛媛晚几分钟进门,这是他们俩事先约好的,由于担心被工商管理人员同时查到,杜媛媛让小郑在任何时间都和她保持十几米的距离,万一一个人被查了,另一个还可以脱身,防止被工商人员一网打尽。小郑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也把蛇皮袋放到地上,就去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杜媛媛睁开眼睛问:“找什么?”
小郑说:“找消炎药膏。”
杜媛媛又问:“怎么啦?”
小郑边翻抽屉,边说:“肩膀破皮了,背包背的。”
杜媛媛一听,就从床上起来,边帮着小郑找药膏边说:“你哟,真是个细皮嫩肉的。”
杜媛媛帮小郑搽药,发现他的肩膀上真的被蛇皮袋的带子勒破皮了,叹了一口气说:“唉,挣点钱也真是不容易。咬咬牙,等把钱凑足了,我们买个大房子住。”
小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是上海产的大前门牌,抽出一支,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可能是吸得太猛,被烟呛着了,立即咳了起来。小郑的烟瘾并不大,他抽烟主要是讲派头追时髦,公开场合掏出一包锡纸包的“红牡丹”,给在场的人一人一支,全场扔一圈,你立即成了核心,好有面子。小郑也是个上海人,在工厂时,他只是个小小的钳工,修织袜机的,技术一般,除了长着一张小白脸,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以吸引姑娘们注意,他就特别讲派头,除了下班一身光鲜,戴了一块“卡西欧”日本电子表,就是抽锡纸包“红牡丹”香烟。可现在杜媛媛把他抽的烟降级,变成了“大前门”。他抱怨说:“连烟都降级了,还有大房子住?”
杜媛媛说:“别抱怨了,忍忍,等咱们成了万元户,别说‘牡丹’,就是‘大中华’,我也可着你抽。现在,最重要的头等大事,就是攒钱买房子,去烧饭吧。”
改革开放十来年了,在这个城市里,人们心理最大的变化,就是有了发财的欲望。杜媛媛一直在做着万元户的美梦,并为此做出了许多牺牲。辞去国营单位的公职,下海经商,就等于断了自己的退路,没有任何保障了,这是需要一定勇气的。社会对个体户有很大的偏见,很多人认为个体户就是坑蒙拐骗,因此个体户得不到人们的尊重。背着蛇皮袋满街跑,对于最爱面子的上海人杜媛媛来说,已经是经历了一个蜕变的过程。改变她的动力当然主要是钱。
为了钱,杜媛媛精打细算,真的是到了“一个铜板掰开当两个用”了。小郑的烟被她降了一级,而且数量也有控制。小郑是个“妻管严”,家里一切基本上是杜媛媛说了算,他也乐得百事不管。但降低了抽烟标准,小郑很不满,他边起身去烧饭,边嘟囔着:“你也快变成钱启富了。”
杜媛媛不解地问:“什么意思?我怎么成了‘对眼’啦?”
小郑回头说:“你现在不也是把一块钱看成两块钱吗?”
杜媛媛听后哈哈一笑,说:“我呀,我是希望能把一块钱变成两块钱来花。我知道你死要面子,行,如果你还要抽‘牡丹’,就少抽点,你如果还想一天一包烟,你就抽‘大前门’。要面子就没有里子,要里子就别要面子。”
为了控制小郑花钱,杜媛媛自己首先以身作则,最爱美的她,对自己心仪的服装和化装品也克制着,能不买就不买,生活当中能省则省,一心一意地、五元十元百元的积攒着钱。过去,杜媛媛对风险太大的生意不敢做,现在只要能赚钱,也敢冒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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