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晚,他们却走进了监狱。
——自动的走了进去。
然后,他们才知道恐惧是什么:那地方不是要你生,也不是要你死,而是要你生不如死的活着;活着,除了要你受煎熬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意义。可是又不允许可你死,纵想求死也不能。
活在这儿.完全没有了希望,但在幽黯与霉臭里,又满布着屈辱、悲愤、伤痛、冤情,还有这些种种的惨情所构成的折磨。
这一直要到王虚空和丁三通走进“死囚”的“天牢”里才感到份外深明:你甚至可以感觉到连那里面的空气也是用人类腐烂了的灵魂化成的,那坚固而无情的墙仿佛是用冤屈和绝望熬成的。“天牢”关的大都是“政治犯”。进入了天牢的丁三能和王虚空,都不约而同有这样一个想法:
地狱是用来整洁鬼的。监狱是用以整治人的。监狱是人的鬼域。
5.皮毛
他们一旦走了进去,就觉得限平时有点不一样,在里面一种交杂着绝大多数的人曾在这几挣扎求生忍辱求存而还有少数人在这儿恣意横虐作威作福的气息,让丁三通和王虚空呼吸着沉沦与腐朽,把两人平时的玩世下恭,一扫而空,换之而来的是抑郁难禁。
“天啊!”丁三通喃喃的道:“这种地方,我一天都不能待”!
“可是有些人会在这里要待上一辈子,”王虚空涩声道,“你这句话对关在这里的人太不公平了。”
“听说这一层牢里关的多是朝廷要犯?”丁三通说,“朝廷要犯就是钦犯,钦犯就是触犯天条的犯人,他们被押的地方就是天牢了?”
“押在这里的人,不是候斩,就是终生监禁——反正,都是永世不得翻身就是了:”王虚空说,“不过,这些人,可能平生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只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得罪了一些‘不该得罪’的人——所以就沦落到这里了。”
“可是,作为一个人,也许,不做那些事,不说那些话,不得罪那些‘人’,就不能算是个人了;”丁三通说:“——就曾今天我们不得不来一样。”
他们以极高明的身法,进入牢狱里,在几个关卡上,都没有给牢子发现。然而在这幽黯、霉湿的地方,他们避得过狱淬卒,却躲不过那些给关在牢里的犯人的眼睛。
那些人是看见他们的。
可是都没有吭声。
他们眼中也没有惊喜。
没有期待。
他们用看死人的眼光来看他们。
——他们用这种眼色来看人,也许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死人”。
实际上,他们一进入这儿,不管是因为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得罪错了一个人,还是写错了一篇文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甚至连看见有人溜了进来,他们也并不燃起逃生的希望;因为他们知道:这儿只有人“进”,从没有人“出”,至少,在没有“上面”的批准之下,谁也出不了去。除非是一年一度,天子一时高兴,大赦天下,朱笔一圈,看是勾上哪一个人的名字:不过,通常皇帝都是笔下一抹,抹去了千千万万人的性命;要等他救人,就像乌龟等长上翅膀变飞龟一样无望。
一个人连“希望”都不复存了,那就跟“死人”无异了。
王虚空和丁三通看到他们:一个个衣不蔽体,一个个都污秽不堪。也许,他们在进来之前,都是身娇玉贵、气派非凡的人物,但一进入这里,就猪狗不如。现在,他们身上发臭,跟死人一样臭,但死人却不必闻到他自己身的臭味,他们跟死了没两样,身上有蛆,蛆就在他们脓上蠕中,脓就在他们伤口上像乳汁一般溢出来,而他们伤口遍布全身,要比西藏女子的饰物还多。
其中有一个,一条腿已经完全烂掉了,看得出是新近才给人切断的,露出了一截白骨;他大概感到奇痒无比吧?所以用手大力的在抓痒,那骨头发出吱吱和刮刮的声响,跟用锅铲去刮黏在锅底的焦饭差不多一样的声音。
有一个犯人,左耳已掉落了大半,他一嚼东西的时候(吃的好像是禾秆下的一小团泥渣),牙龈牵动,他烂了的半边耳朵,掀出了额里的鲜肉,痛得龇着牙,那样子就像笑一样。有好几个犯人看着他的伤口,有一半无动于衷,有一半露出饿的表情;有一个还忍不住咬自己的手指——不,他是吃着自己的手指——要相当眼尖和细察,才知道这个把自己十只手指吃剩下了六只的,她还是一个女子。这女犯人让丁三通和王虚空想起了“吃人和尚”耗耗大师。
只不过,在里面的人,已大多不分男女的了。
“他们……”丁三通觉得自己语音混浊,仿佛也快变成这里幢幢幽魂里的其中之一,“监牢里的犯人都是这样子的么?”
“我不知道。”王虚空哑声道,“不过,听说在天牢里的犯人,要比犯什么都惨。有的可能只是他们的长上、朋友、亲戚犯了忌讳,便抄家灭族的丧在这里,任人整治。”
“嘿,”丁三通舔一舔干唇;说,“要是我,我宁愿马上便死”。
“我不知道,”王虚空说,“我听蔡小虫说过:他以前也以为自己可以要死便死,不料,有一次,他给下在牢里,眼见一个同囚者,知道自己给判个拘役终身,他居然为自己不是被判斩首死刑而欣喜得在地上打滚,用铁铐把自己脑袋敲出了血……我想,人,就算是没了希望,也正是希望能没有希望的活下去吧?”
丁三通默然。
——古往今来,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犯人,下场往往还不如“政治犯”惨烈。他们不仅是死,而且常是冤死:不只是冤死,而且常是六亲九族同诛;不止是六亲九族同诛,还要给诛杀得极为残怖。
丁三通和王虚空一向好玩嬉游,可是来到这儿,也不禁只望。这种令人发指的事,理应到此为止——这是一个令人悚怖的尾声就好了!
可是,他们当然不知道,这比起紧接着下来的蒙族入主大宋江山,还有一百三十年后仅人又入主天下,然后开始一连申的肃清异己、残戮忠良的大兴“典狱”,变本加厉,相较之下,这还只是一具腐尸上的指甲,一头野兽身上的皮毛而已。
这野兽只要闻到它的气味就得要不寒而谏,这野兽。
这场面当然杂着无数的气味,大致上,可以分作数类——死人的气味、快要死的人的气味、活着的死人味道——丁三通却又闻到一种味道。
有点像野兽嗅出了危机的味道。
这时,王虚空忽道:“不对。”
“什么?”丁三通一向胆大包天,来到这里也不免感到有些心惊肉跳。
“你有没有听到那些守门的家伙怎么说?‘府尹大人签下的明日提审犯人的批票’!”王虚空几乎要叫道,“天!”
“你的意思是说?”
“咱们刚才手上有一张——”
“——可能是可以光明正大的把龚侠怀弄出去的……”
“公文!”
“天!”这回倒使丁三通忍不住叫道:“我们怎么这么蠢!”
“蠢是蠢了些,”王虚空一时小眼发着亮,“但未必不可补救。”
“你的意思是——?”丁三通再次的问。
“我们可以倒回去,跟踪那些押解的人,不就可以知道龚侠怀给关在哪里了么!”王虚空机警的闪着小瞳仁:“你今天转死性不成?”
“怎么说?”丁三通没料到有后面这一句。
“我怎么说你都不说‘你错了’,”王虚空为今天丁三通的“虚心求教”和自己的“精明过人”而感到得意洋洋,“要不是你终于佩服我的绝世奇智,就是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他本为只是想说句笑话。
——想逗一逗笑,以宽心情。
但丁三通却没有笑。
连王虚空自己也不大笑得出来。
——只要是一个还有点血性的人来到这里,都没有办法打从心里笑得出来的了。
6.无力去飞
王虚空和丁三通果真是折了口去。
果然有七八名差役,还有一名牌头,一个公吏,只在签办提审要犯的文书。
大概就是因为手续繁琐吧,这一行人好不容易才等到发下来的公文,还得要搅个老半天才能提解钦犯——因此王虚空和丁三爱才能“及时赶上”。
这一队人终于去提押要犯了。
“喂,留神着点,这可是要犯呀!”
“要犯!在我们手里,要犯还比不上一个路边要饭的!”
“小心驶得万年船。出了事,谁都担待不起。”
“得了,出事,还是要等出了这儿大门才算事:在里边,铁箍着,谁出得了事?要有事,也还是你们自己的事!依我看,人犯先过碎爷和寇押司这两道刀山火海,哪有皮肉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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