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的树林》第20章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我们默默地对坐,一轮夕阳从窗外的彩霞里缓缓滑过,倏然滚进了云层。
曾经是很喜欢黄昏的,现在,我最讨厌一天里这个时刻,它让我感到莫名的低落。天色暗下来的那个时分,让人觉得生命也在缓缓落幕。其实,生命在开始的那一刻就在执着地悄然向死亡迈进,只是一般情况下,人感觉不到。
突然,林国栋说,“我爸这家只是地段医院,我在网上看到XX医院有肾病专家门诊,可以去那里看看……”
“你不相信你爸的医术吗?”
“倒也不是,”他又习惯性地抓抓头发,“我爸妈都是医生,可是,天天跟他们在一起生活,有时候就不太把他们当医生了。”他抬起头,暮霭里,他的眼睛水一样的纯净,简直像个漫画人物,让我不由有些奇怪,男孩子怎么也会长那么漂亮的眼睛而不显得婆婆妈妈。
“你该走了吧。”我对他说。
“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我回答,“有点累。”
他站在门边,方形的黑色书包斜背在身后,转身的时候,回过头来,“明天我要出去,星期一回来。”
“你去哪儿?”
“南京,”他扳了一下书包带,“和几个同学去玩,很早就约好了。”
“路上小心。”我对他说。
“谢谢。”
他的书包在屁股上颠了一下,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我用毯子裹住腿,这才意识到,要过三天,才能再看到他,心里不知为何有种重重的感觉,这意味着,两个黄昏,我将独自度过。
晚上,小阿姨坐在我床边画一个奇形怪状的图标,“你看这个怎么样?”她兴致勃勃地把画了一半的图标给我看,“能不能够体现团队精神?”我知道她是为了让我分散注意力,便装做认真地看了看,点点头,“看上去很团结。”真是想不到,林医生的女儿竟然是广告总司总监,看过小阿姨设计的样品后赞不绝口,要她为他们公司兼职做设计。
我看着她清秀白皙的脸庞,突然再也忍不住,“小阿姨。”
谁欠了谁
她依然低着头画着图标,很专心的样子,勾完一笔,抬起头来看看我。小阿姨穿着一件面料上好的藏青色西装上衣,腿上却裹着磨得半旧,裤脚有些脱线的牛仔裤,光脚套在一双半高跟皮鞋里,看上去很利落。她刚刚从林国栋姐姐的公司回来,带着一大包东西,兴致不错的样子。
她见我不说话,又低头去画图样。我又叫她,“小阿姨。”
这下她放下笔,默不作声地望着我,像是知道我想问什么。
“果冻还好吗?”事实上,我也的确发现有些话题难以启齿。
“很好,四楼上小赵的老婆看着它呢。”
“小赵……的老婆?”
“他老婆回来了,”小阿姨说,“长得真是不错,不过,苏阿姨说她被一个大款包了两年,真是看不出来。”
我想起以前在楼下门洞里见到那个打扮艳丽的女人,和小赵叔叔尴尬地站着对峙,原来那样。
“那样的男人倒也不多见。”小阿姨接着说,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窗外,她的眼睛里有种复杂的情绪。
清凉的空气从窗外灌进来,我说,“你不要捐肾给我。”旁边床上的病人猛然转过头来盯着我们。
小阿姨依然看着窗外,她的侧面对着我,脸上一个淡淡的微笑。她的笑有点像妈妈,不知为什么,好像也有点像爸爸。我记得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如果很喜欢一个人,经常思念他,就会变得有点像他。
她微笑地看着我,“我说过要捐肾给你了吗?”
我依然看着她,“我听护士说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答应过你爸爸,如果他有三长两短,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什么时候?”
“他最后一次去广州之前给我打过电话,”小阿姨抿了抿嘴唇,“你妈死后,我和你爸一共只见过两面,打过一次电话,就是那一次。有时候我怀疑真的有所谓‘预感’,也许……你爸能感觉到路上可能会出事,可是,”她的眼角湿润了,“他既然能感觉到,又为什么要去呢?”
那一年里,爸爸去了好几次广州,说是出差,可是后来证实,他是去卖血。最后一次去,遇上警车,司机慌慌张张想躲开,不小心车子翻进了河里。
“你爸爸说,欠了我的情,最起码不应该欠我的钱。”小阿姨突然弯下腰,头埋在胳膊肘里,肩膀剧烈起伏着。
爸爸曾经告诉过小阿姨,他最爱的是其实不是妈妈,而是她…………在他和我妈妈结婚前。当时他在念师大,分到中学做语文实习老师,比学生大不了几岁,妈妈几乎是对爸爸一见钟情,经常带着自己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小阿姨去爸爸的宿舍玩。小阿姨和爸爸都非常喜欢围棋,两个人经常杀得飞沙走石,妈妈就坐在边上微笑地看,为他们切好一盘橙子。
后来爸爸和妈妈结婚,小阿姨考上北京的学校,曾经割破手指发誓一辈子都不要看见他,也不要看见自己的姐姐。
她平静地说,“可是现在,我天天看见他们。你身上既有你爸爸,又有你妈妈,还都是他们最好的地方。”
郁金香胸针
“是吗?”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小阿姨望着我的眼光,仿佛我脸上的确真的既有我爸爸,又有我妈妈,让我不由感叹生命是件神奇的事情。
“你笑起来的样子和你爸爸一模一样。”她叹息着,迅速低下头去。西装胸前开口处,一枚银质的郁金香胸针松松地钩住两个领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胸针上的花瓣处透出轻淡的紫色,胸针下面,隐隐约约露出白皙丰润的□。她抬起头来,稍歪着头,一只手伸到背后去捏了捏脖子,神情中透出慵懒,里面又有一点凡事休说的冷淡。
和小阿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我常常觉得仿佛已经认识她很久很久,有时候我怀疑是否是我身上父母的基因在起作用。我问过她为什么不和我爸爸结婚,她半开玩笑地回答“那样就不会有你了”,我说“假如我从来没有出生,也就根本不会在意”,她的脸色沉下来,“这么说话,你妈会不高兴的”。
但我依然有些没良心地觉得她没有嫁给爸爸,是一个天大的遗憾。上一代的人,隔着时间看去,像一串串模糊的剪影,让人忍不住想去为他们决断,随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可笑。
我随身的箱子里有一张爸爸妈妈的结婚照,泛黄的相片,一个角折了起来,上面的爸爸显得年轻英俊,妈妈扎着两个辫子,十分漂亮。和小阿姨相比,她的轮廓显得圆润妥帖,但是,除此之外,我对于她几乎没有任何记忆。她在我的心目中,是儿时去百货商店,牵着我的手时,掌心里那点稍纵即逝的温存感受,瞬间的拥有,瞬间的剥夺,满溢着伤感和悲凉。
小阿姨曾经对我说过,“蔡雨霏,有时候我总觉得,你像是经历过很多事情,虽然你其实什么也没经历过。”在我眼里,她刚好反过来,经历过很多事情,却依然毫不犹豫为糕饼店橱窗里一个堆着树莓的蛋糕欢呼雀跃,为一点生活里的细节欢喜和悲伤,像个孩子一般,仿佛没有经历过任何事情。
“你看,这两边是公司名字的拼音简写,当中卷一下,形成一个8,转过来看,正好是一条鱼的形状,‘年年有余’……”小阿姨带着她那种略显慵懒和冷淡的神情开始解说手里的图标,对她的作品很得意,不愿再提别的。我知道她在回避。
林医生在这个时候走进来,他宽宽的肩膀在白大褂里一如既往的沉稳,带着温厚的微笑,询问我的情况,说如果稳定的话,下星期就可以出院了,关照尽量多休息,定期回来做透析。我说“谢谢”,小阿姨顺便把手里的图标给他看,他饶有兴味地仔细听她解说,脸上一直带着温淡的笑容,看完,说,“美美太喜欢麻烦人了。”
“没关系,有钱赚,”小阿姨扬起下巴对着他笑笑,“如果启用的话,可以拿五千块,”她的眼睛里闪着光亮,“你女儿真好,又有本事,为人又大方。”
“哪里,”林医生轻轻笑出了声,推了推眼镜,指着图标问了几个细节问题,小阿姨低着头一一答复,两个人一问一答,过了一会,我突然注意到,林医生的目光透过眼镜片,越过小阿姨的肩头,最后,落在了她胸前那枚郁金香胸针和白皙的皮肤上,停留了很久。我看看小阿姨,她却并无察觉。
他们就这么持续了好一会,直到小阿姨像是感觉到什么,突然抬起头,盯着林医生,两人对视着,灯光下,她的眼睛里灼灼地闪着亮光。林医生的脸上骤然有些尴尬,往后退了半步,过一会,恢复镇定,说“我去查病房了”,转过身往门外走去,却把查房记录本留在我的床脚边。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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