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重锦官城》第15章


那一年的春天似乎走得特别迟,迟到六月里了,早已经立夏了,仍然不时地下起毛毛细雨,冷清清缠绵绵地下个没完,一直到云谦和陶惠玲从上海都回来十来天了,这天依然还是阴惨惨的。他坐在檐下一把竹椅上,看着屋檐水一滴滴打在阶下的凹坑儿里,落下一滴便是嗒地一声,转眼看看乌云密布的天空,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长衫的下摆早已经溅上点点湿痕,一两星雨丝偶尔飘上他的脸颊,他仍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 
这样的情形已经都很多天了,自从他失魂落魄地从桂花巷回来,就常常这样,呆呆地坐着,一坐便毫无生气地直坐上几个小时,有一次春秀去请他吃饭却被他踹翻在地,他这么坐着的时候就没有人再敢理他。 
一把青油纸扇撑进院门,伞下却是刘太太,她在院门处收扰伞,将伞交给默默上来的春秀,自己陶出手帕来擦了擦身上的水珠,慢慢走到云谦面前。 
刘云谦将视线慢慢从屋檐下收回来,转过脸来,刘太太见到这张脸,一阵心酸。这张脸已经瘦得只剩下一对眼睛是大的了,面颊苍白,双腮凹陷,没有血色的嘴唇,哪一点还有从前的影子? 
刘云谦看到她,身子动了一动,仍是坐着,却伸出手来,嘴里喃喃地道:太太来了。 
刘太太看他脸上不知是泪还是雨挂着两滴水珠,叹了口气,用手帕轻轻替他拭去:“云谦,屋里坐去吧,坐在这里当心受湿。” 
云谦却突然抓住她的手:太太,您告诉我,究竟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他的手指冰凉刺骨,紧紧抓住了刘太太的手不放,她不由地打了个冷战,看到他苍白的脸上一对眸子却闪闪发亮,一眨不眨地死盯着她。 
她拂开云谦的手:你先进来,进来我再说给你听。 
刘云谦却死命地摇头:您又要哄我了,您先说给我听。 
刘太太看他这样子,突然想起云谦小时候,他亲生母亲刚去世时,便常常要她带他去找母亲,每每用话哄了他,过几次便不再上当,那神情便是这样,摇着头。大大的眼睛里噙着泪水说:您又要哄我了。 
17 
雨突然下得急起来,沙沙声由小到大,到最后变成了哗哗之声,一声紧似一声地打在芭蕉叶子上,母子两个还站在屋檐下都发着怔。 
春秀在屋里收拾东西,听得外头雨下得大了,记挂着刘云谦还坐在外头,跑出来看时,却见他母子二人一个坐着一站着,只望着那院子出神。 
“太太,快进来吧,您的裙子溅上雨了。”春秀忙忙地走过去说。 
刘太太也醒过神来,往里退了一点,手上早溅上几点雨水,她俯身对云谦道:走吧,云谦屋里去。 
刘云谦不说话却站起身来,也不让刘太太自己径直进了屋里,春秀连忙打起帘子,刘太太正要跨进房中去,只听得李妈在院门口道:太太,太太。嘴里嚷嚷着,脚下飞快地过来了。刘太太皱起眉道“你嚷什么?说多少次了,小声点儿我听得到。” 
那李妈住了脚,不敢再嚷。刘太太转过身子问:什么事? 
“海、、、不是,是刘团长的姨太太来了,要见您。在厅上候着呢。” 
刘太太沉呤道:“她一个人来的?刘团长、、、现在该叫刘师长了,他没来?”海棠的男人新近升上师长,听说不久就要离开省城到外地去驻防。 
李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没来。就是姨太太一人来的。要见太太。 
刘太太点点头,回身对屋里说:云谦我去去便来。也不等云谦答应,跟了李妈去了。 
远远地隔着雨帘,便见花厅里站着一个女子,一身水葱绿的衣衫,正站在门边,望着大雨出神,正是海棠。见刘太太过来了,上来先行了个大礼。 
刘太太一把扶住:别别,海棠,咱们多少年的人了,别行这样大礼。说着拉了她的手坐下,李妈倒了茶上来。 
刘太太看海棠脸蛋儿白里透着红,十指尖尖嫩如春笋,捏着一条粉色丝绢巾,笑道:海棠是越发地出落了。 
海棠低了头,眼圈儿却红了,走到刘太太跟前突然跪了下来:太太,海棠是来跟太太告辞的。 
刘太太吓了一跳,连忙去拉她:你起来说话,这是作什么? 
海棠却不肯起来,原来那刘师长新升上师长,马上就要带着队伍开拔,往重庆去,刘师长的原配在崇州乡下,此番却是海棠跟了他去,那海棠跪在地下说道:海棠能有今日,都靠太太老爷成全,这一去就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太太这番恩情却不能不谢。 
刘太太又去拉她,偏她只跪着不动继续说道:太太,念在海棠从小伏侍大少爷的情份上,请让海棠见一见少爷,跟他告个别,海棠也去得心安。 
刘太太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要行这样大礼?你快起来。一面转头吩咐李妈:你去把大少爷请过来。 
李妈答应一声去了,刘太太这才拉了她起来。只一会儿,李妈便来了:“太太,少爷说了请姨太太一路好走,他身子不舒服,让太太替他道个别,他就不过来了。” 
海棠俏丽脸上失了色,呆呆地听着,眼睛里汪起一泡泪水来,刘太太又留下她来坐了一会儿,看看雨住了,海棠起身欲行,想了想又转过身来,附在刘太太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刘太太听着,脸上却变了颜色。她抓住海棠的手悄声问道:这事是真的? 
海棠点了点头,道:我亏欠他实多,只有来生才报得了他的恩情,这件事我即知道了,总得给他透个消息,他这些日子身子不好,多半便是为了此事。太太你转告他也是一样。尽早想法子,再迟些日子,那人就真完了。 
不久,海棠果然同着刘师长一道去了,这刘云谦却是精神一日比一日萎靡,不几日便大病一场,等到病好了,精神倒是好起来,性情却大变了。本来他对陶惠玲一直是懒心淡肠,爱理不理。陶惠玲是小姐性子受不得这样冷落的,夫妻二人见了面总是冷言冷语。云谦这一病倒,陶惠玲衣不解带地伺候,一应大小事都是亲自做,只让春秀打个下手罢,云谦半夜时醒来端茶倒水的都是陶惠玲,等到病好,夫妻二人倒你敬我让起来,倒让刘太太暗暗纳罕。她深知云谦是个内敛的人,心里越是装着事,面上反倒什么也看不出。她从云谦三岁起便照料他,对他的脾气知道得最准,她不相信云谦就这么算了,她可是一直记得当年为了海棠云谦是怎样闹得天翻地覆的,这一回怎么会如此安宁? 
果不其然,秋天里刘绍成一日从律师所里回来,气得半天喘不过气来,刘太太上前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些日子刘云谦成天地同一伙朋友,出入秦楼楚馆,在报上写些风月文章,不过半年时间便成了第一出名的风流公子。风声传到刘绍成耳朵里,他还不信,等人拿了报上的花魁评选榜来给他看,一见那上面的头名评审官竟然便是刘云谦,当时便气得绿了脸。接着有人跟他说那刘云谦居然还给某名妓写了一副匾额。 
刘太太一面听一面心里叫苦,刘云谦放浪形骸她本来有一点察觉的,只是没想到会到现在这个地步,居然在外面闹得这么厉害。 
这一日她过来,院里静悄悄地,陶惠玲带着王妈回了娘家,她正想趁这个时候好好儿盘问云谦一回,刚走到窗根下面,突然听得里面有人嗤地一声轻笑,刘太太心中一紧,立住脚步,从门帘子里一看,只见云谦只穿着贴身小衣坐在椅上,春秀却半敞着怀坐在他腿上,刘太太见了这光景,一时连话都忘记了说,半扣着门帘呆站着。春秀只见地上突然多了一道阴影,抬头一看却是刘太太站在竹帘外头,吓得一下子跳了起来,忙将衣服扣起来,半低着头一径去了。 
云谦整了整衣衫,看着跨进房中的刘太太不说话。 
“你忒胡闹得不像话了,云谦,难怪你父亲昨儿气得那样厉害。”刘太太没再跟他客气,开口责备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跟那些浪荡子弟有什么区别?” 
刘云谦慢腾腾地起身:“太太,我就是想做一回浪荡子,我做君子做得腻味了。” 
“放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心里在想什么,我把你从三岁带到大,你的心事那一样瞒得了我?”刘太太骂道。 
刘云谦却不急,笑道:“太太说得是,儿子这点子心思您哪有看不出来的。” 
刘太太看他虽是在笑着,一双眼睛却毫无笑意,黑洞洞的眼睛里只有绝望与痛楚。她叹了一口气:“云谦,你倒底想要怎么样?” 
刘云谦无动于衷地说:“儿子自己也不知道,过一天算一天,总不能就这么样子去死吧。” 
“云谦,算了。各人有各人的命,你把那些事都忘了吧。别这样折磨自己了。别人看不出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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