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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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他慌忙的说:“我听到你在说梦话!”
“是吗?”志翔倒回枕上,仰躺著,把手指交叉著枕在脑后,他深思的看著天花板。“是的,我在做梦。”
“梦到什么?”“梦到……”他犹豫了一下。“梦到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梦里的影子总是重叠著,交叉著出现的。梦到爸爸、妈妈,梦到我们小时候,梦到高伯伯和忆华,梦到我的教授和雕刻,梦到……”他的声音低了,咽下去了,他眼前浮起丹荔的眼睛,热烈、愤恨、恼怒、而疯狂的盯著他,他猝然闭上了眼睛。志远深深的吸了一口烟,悄悄的望著他。
“听说,你的教授把你那个《少女与马》的铜雕,拿去参加今年的秋季沙龙了,是吗?”
志翔震动了一下。“你怎么知道?”“你的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志远微笑著。“你为什么瞒著我?想得了奖之后,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吗?”
“不,不是的。”志翔坦率的说:“我是怕得不了奖,会让你失望,还是不告诉你的好!”
“你不能没信心!志翔!”志远热烈的说:“你那件雕刻品又生动又自然,我相信它会得奖!”
“瞧!你已经开始抱希望了!”志翔担忧的微笑著。“你知道我的教授怎么说吗?他说,以一个东方人的作品,能有资格参加这项比赛,就已经很不错了!言下之意,是不要我对它抱什么希望!”“可是,你仍然抱了希望,是不是?”
志翔沉默了片刻。“人生,不是就靠‘希望’两个字在活著的吗?”他低语。“如果我说我没有抱希望,岂不是太虚伪了?”他伸手对志远说:“哥,也给我一支烟!”
志远握住了志翔的手。
“不,我不给你烟!烟会影响你的健康!志翔!”他深沉的,热烈的说:“我知道你好烦好烦,我知道你有心事,我知道你不快活,告诉我,我怎样可以帮助你?”
“噢!没有的事!”志翔懊恼的说:“大概就因为这秋季沙龙的事吧!”“放心!”志远紧握了他一下。“你会得奖!”他又摊开志翔的手。“你有一双艺术家的手!标准的艺术家的手!你会得奖!”志翔抽回了自己的手。
“哥!你比我还傻气,我是闭著眼睛做梦,你是睁著眼睛做梦!”他伸手关了灯。“睡吧!好吗?你每次睡不够,胃病就会发!知道不许我抽烟,为什么不也管管自己呢?看样子,我还是要让忆华来管你!”
忆华!志远心里又一阵内疚。
“志翔!”他小心的说:“你不会因为忆华而……”
“哥!”志翔打断了他。“我到罗马的第一天,就知道忆华心里只有你!别谈了!咱们睡吧!”
志远不再说话,暗夜里,他听著志翔那起伏不定的呼吸声,知道他也没有入睡。他有心事,志远知道,绝对不止秋季沙龙的事情!那么,是为了那个不中不西的女孩吧!他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女孩。没关系,只要志翔能得奖!这“奖”必然可以治愈各种病痛!只要志翔能得奖!他兴奋了起来,想著那《少女与马》。那雕刻品又美又生动,那是一个艺术家的杰作,只要评审委员稍有眼光,他一定会得奖,那么,这会是第一个在艺术界得奖的中国人!闭上眼睛,他睡了,这夜,他也有梦,梦里是满天飞舞的奖章,奖状,锦旗,和银盾!十一月,消息传来,志翔落选了!非但那件作品没有得奖,它连“入选”的资格都没拿到,它不但落选,而且落得很惨!没有人评论它,没有人重视它。当教授歉然的把那《少女与马》交还给志翔的时候,只说了句:
“不要灰心!继续努力!奖并不能代表什么!”
不能代表什么吗?对志翔来说,却代表了“失败”。坐在小屋里,他打开了志远的香烟盒,燃起了一支,他闷坐在那儿吞云吐雾。志远焦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骂艺术沙龙,骂评审委员,骂艺术评论,骂报纸……骂整个罗马有“种族歧视”!最后,他把手重重的按在志翔肩上: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一点点小失败就把你打倒了吗?站起来,再去画!再去雕!再拿作品给他们看!志翔!你有天才,你有能力!你有狂热!你会成功!你一定会成功!别这么垂头丧气,让一个秋季沙龙就把你的雄心壮志给毁了!我告诉你,秋季沙龙得不了奖,你再参加冬季,冬季得不了,你再参加春季,春季得不了,你再参加夏季!你做下去!画下去!雕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得到重视的!振作一点吧!志翔!”志翔把头埋在手心里,手指插在乱发之中。半晌,他才抬起头来,他的面容憔悴得让人心痛。
“哥哥!”他安安静静的说:“你不要骂罗马的艺术界,我今天去看了那些得奖和入选的作品,它们确实不平凡!我难过,不是为了我没得奖,而是为了我作品的本身,我距离他们还太遥远太遥远。我的作品,只是一个外观的美,和精工的雕凿。我早就发现过我的问题,它们缺乏生命,缺乏力的表现!而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我缺少的这些东西加进去!”
志远深深的凝视著志翔。
“志翔,时间还多的是呢!你才来罗马一年多,你希望怎么样?没有一个艺术家能不付代价就成功的!如果你知道自己问题的所在,也就是你的成功了!”
“哥哥!”志翔仰望著志远,诚恳的、深沉的说:“在你的嗓子坏了之前,你曾经怀疑过自己的价值吗?我的意思是说,自小,我们被认为优秀,被认为是天才,当你真正看过这个世界,看到这么多成功的人物以后,你会不会发现自己的渺小?”志远迎视著志翔的目光,默然不语,他沉思著。好一会儿,他才走过去,坐在志翔的对面,慢慢的,低低的,清清楚楚的说:“我了解你的感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们不再是在中学里参加学校的比赛,我们要睁开眼睛来看别人,更看自己,越看就越可怕。我了解,志翔。你问我有没有怀疑过自己的价值,我也怀疑过。可是,志翔,怀疑不是否定,你可以怀疑自己,不能否定自己!‘怀疑’还有机会去追寻答案,‘否定’就是推翻自己!志翔,你既然怀疑,你就尽量去追寻答案,但是,千万别否定!”
志翔看著志远,眼里逐渐闪耀起一抹眩惑的光芒。然后,他由衷的、崇拜的说:“哥!你曾经让我感动,让我流泪,让我佩服,但是,从来没有一刻,你使我这么安慰!”
志远笑了,眼眶潮湿,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鼓励的、了解的、在志翔肩膀上握了一下,那是大大的、重重的一握。
志翔又埋头在他的雕塑里了,志远也努力于工作。表面上,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可是,志远却深深体会到,志翔正染(奇qIsuu。cOm書)上了严重的忧郁症,而这病症,却不是他或忆华,或高祖荫所能治疗的,甚至,不是绘画和雕塑所能治疗的。
然后,有一天黄昏,志远从营造厂下完班回来,他心里还在想著志翔,停好了自己的小破车,他钻出车子,拿出房门钥匙,他走上了那咯吱发响的楼梯,立即,他呆住了。
有个身材娇小的少女,正坐在自己的房门口,双手抱著膝,她一动也不动的坐在那儿,短发,小小的翘鼻子,薄薄的嘴唇——像志翔的雕塑品。她穿了件枣红色的绒衬衫,同色的裙子,外面加了件纯白色的小背心,肩上披著件白外套,好出色,好漂亮。志远怔了怔,站在那儿,心里有点儿模糊的明白,在罗马,你不容易发现东方女孩!
那少女慢慢的抬起头来了,她依然坐在那儿不动,眼光却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志远。志远不由自主的一震,这少女面颊白皙,眉清目秀,脸上,没有丝毫脂粉,也无丝毫血色,她似乎在生病,苍白得像生病,可是,她那眼光,却像刀般的锐利,寒光闪闪的盯著他。
“你就是陈志远,是吗?”她问。冷冰冰的。脸上一无表情。“是的,”他答,凝视著她。“想必,你是朱丹荔了!你是来找我?还是来找志翔?”
“我来找你。”“找我?”他一怔,用钥匙打开了房门。“进来谈谈,好不好?”丹荔慢吞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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