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蛇》第52章


但是大夫哪里知道,亚丹心里的痛压倒了她宫缩的疼痛,她在想,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我再也见不到烛龙了。
到了产床上,亚丹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个小牲口,大夫们熟练地把她全身的衣裳扒光,然后盖上一条洗得发黄了的床单。她赤身裸体,毫无反抗能力地听任摆布。她的两只脚,分别嵌入两个铁圈中,两条腿于是张得大大的,她全身的体毛早已被刮得干干净净,就等待宰割了。一位大夫喊着,宫口已经开到十指了,你使劲啊!她于是使出全身的劲,但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宫缩减小了。大夫们开始换班吃饭。亚丹躺在产床上,大张着腿,走来走去的大夫肆无忌惮地看着她大腿的中间,有的还用戴着橡皮手套的手掰来掰去。亚丹被羞愧烧灼得几乎死去,严格地说,她还是个姑娘,她不过只有一次性的经验,而仅仅是这一次,便使她成为了母亲,可她既没有做母亲的准备更没有做母亲的名份,她总觉得自己还是昨天的那个姑娘,一点也没变,可在这里,残酷的事实就摆在面前──在别人眼里,在大夫眼里,她不过是个要生孩子的女人,和那些农村老娘们,和那些雌牲口一样毫无二致──她真的不是人了,这种感觉一直停留在她的潜意识里,挥之不去,一想起来心里就鲜血迸流。
亚丹在那个产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但是那位产科主治医,因为是医学界的泰斗,当时正在为自然分娩还是剖腹产更科学这一题目与另一位泰斗激烈论争着,她是坚决主张自然分娩的,当然希望亚丹能够咬牙配合,吸引器、侧切……只要不是剖腹,一切可以使用的手段都用上了,但看起来毫无用处。泰斗的汗一滴一滴地渗出来,在第三天的黄昏,眼看亚丹的两颊已经在塌陷的时候,泰斗忽然发现,原来生不出来的原因是正常胎位变成了枕后位,泰斗笑了,她毫不犹豫地把戴着橡皮手套的手伸入亚丹的产道,转动胎位,她伸进去的时候猝不及防,突然的不可忍受的剧痛撬开了亚丹紧咬着的嘴唇,从她的牙缝里迸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叫,把一直守在外面过道上昏昏欲睡的孟静一下子惊醒了。孟静疯了似的往里冲,嘴里叫着:“杀人了!你们把我的姑娘杀死了!……”走廊里所有的产妇家属都涌到门口,助产士和护士长高举着戴橡皮手套的血迹斑斑的手去划门栓堵枪眼,正在一片大乱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生了”,但是并没有婴儿的啼哭,孟静几乎晕了过去:“我的外孙子!我的外孙子也完了!……”
孟静的外孙子并没有完。那个胖孩子好好的,不过是因为宫内折腾的时间太长,窒息了几分钟而已。
第三天,亚丹从昏迷中醒来,正赶上婴儿的平车推进产房,护士把一个婴儿放在亚丹的枕边,护士说你看看吧,你这个小家伙真够经折腾的,什么事儿没有!接着亚丹就看见在她的枕边,蓦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儿,严严实实地裹在襁褓里,平头整脸儿的,表情平静,俨然就象是已经满月了的孩子。那鼻子,那嘴,那眉眼,那脸蛋儿,活脱儿就是烛龙的,那简直就是袖珍的一个烛龙!亚丹笑了,亚丹笑着对那小人儿说了一声:“你好”,然后她的眼泪就迷迷朦朦地挡在了眼前,把那个小人儿遮蔽了。
碑林(5)
徐小斌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箫有着与亚丹相反的苦恼。如果说亚丹是一片沃土,那么箫就是盐碱地。亚丹的痛苦在箫看来,简直是难以言传的幸福。箫想,假如上帝能赐给她一个孩子,那么就是受炼狱之苦,她也愿意。
但是箫一生也没有得到孩子。
如今的箫已经年近五十,住在欧洲的一个中等城市里。那个城市很美,到处都是街心花园、鸽子、青铜雕象和哥特式、罗可可式、巴罗克式或者拜占庭式的教堂。得了双学位的箫在这里大材小用,只开了一间作坊式的小公司,为人印名片。日子还过得去,但是生活得平淡。箫长期和一位捷克作家同居,自从看了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之后箫就对捷克作家充满了好感。那位作家看上去足有六十岁了,脸上的皱纹已经变成了深深的肉棱,但是食欲很好,尤其喜欢吃中国菜。他可以坐在城市中心的中餐馆里,吃上整整一盆炖肉。但无论他怎样吃,他的肩胛骨都那么尖刻地把宽大的风衣支棱起来,象是卡通片里的反面人物。他常常穿着这件宽大的风衣和箫一起到城市中心广场,去看中午十二点的打钟──那巨大的圆形钟盘在秒针与分针重叠着指向十二的时候,会突然启开一扇门,里面有十二个奇形怪状的人物鱼贯走出,有一个干瘦的老头会举起木棰,把钟声敲得山响。中心广场在那一刻,永远都会站满了人,统统仰起脸,看着世界上这个绝无仅有的表演。那时,作家就会搂着他的中国情人,在离人群稍远的地方,仰头观看。每一天都象是第一次。如果碰上有风的季节,那件宽大的风衣就会被风吹得高高扬起,把箫整个遮挡住。箫在那种时候总会感觉到一丝苍凉──身在异乡为异客的苍凉。
箫的爱情结束于八十年代中期。迟到的爱情使箫变得象小姑娘那么任性。有一回,已经很晚了,箫让室友把华叫来,一定要华陪她去学校的英语角。箫的学校是有名的“巨无霸”,而英语角和箫的宿舍又正好是个大对角,那长长的斜线可以成为她和华的漫步的路线,他们可以尽情地倾谈,在夜色的掩盖下,还可以有一些温柔与浪漫。箫很为自己的设计感动。但是实施起来,却并不那么容易──华无论如何不肯陪她去英语角。华说,太晚了,不好。但这样的理由照箫看来,完全是借口。箫哭了,哭得很痛,华安慰她,却始终不答应她。箫忽然感到,在她与华的爱情经历中,一切都是由华来控制的,进展的快慢,情绪的高低,感情的深浅,而华就象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堡,假如他不肯开城门,那么就是箫领了千军万马,也休想攻克。爱情的主动权,完全在华的手中。箫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软弱,如此笨拙,如此不满足,而不满足的结果又加快了恶性循环,就象安娜与渥伦斯基的古老游戏那样。
那时箫已经看到这件事的悲剧结局了。
但是箫绝不想认输。箫魂不守舍,箫拼命地打扮自己,箫不惜重金去买进口化妆品,箫尽量使自己经历过革命时代的声音变得温柔甜美,箫对着镜子练习小姑娘那样的笑,箫在课堂上摆出些奇异的姿势,箫夜不能寐食不甘味,箫丢三落四错误百出,箫紧张得不会笑了,箫抹上与自己的年龄与肤色完全不相配的鲜红唇膏。
但是箫这一切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箫的努力与华对她的期望,南辕北辙。
箫变成了祥林嫂。箫一天到晚喋喋不休的结果让羽遭了难。箫唯一的听众只能是羽。一到周末,家里人都看电视的时候,箫便潜入羽的房间,轻轻关上房门,躺在羽的床上,然后向羽敲一敲床边。羽的脑袋条件反射似的涨大起来,但是羽除了躺在姐姐身边听她唠叨之外别无选择。羽走向箫,就象走向地狱,羽只能想,这是我的姐姐,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箫的爱情鸟无可挽回地飞走了。箫强烈地感觉到,她一生只有这一次真爱。她付出了千百倍努力,身心疲惫。倾诉,是箫唯一的指望,唯一的渲泄渠道。倾诉可以使她郁集心中数月乃至几十年的沉疴,消散殆尽。
在这里我们注意到倾诉这个词,这个对于某一类人特别是某一类女人的幸福用语。它美妙绝伦不可言喻。它可以洗涤心灵排泄污物重新变得澄明而有力量,但是它必须有对象,就象一种改变了方式的口淫,在假想的对象面前,永远无法施展。但问题是倾诉的对象,或者说是倾诉的被动语态的承受者,必须具有超人的忍耐与坚强。必须具有包罗万象容纳百川的胸怀和气量。倘若不是这样就麻烦了。倾诉的对象将象被动吸烟者那样被迫吸入大量的尼古丁毒素,接受倾诉者排泄的大量心灵污物与垃圾,特别是当他(她)出于某种道义必须巍然不动地承受、而他(她)的神经又不那么坚强的时候,麻烦就会出得很大。
而当倾诉者不巧又是个作家的时候,那简直就是灾难了。他(她)会将心里积郁的全部语言垃圾与思想污垢,甩给读者。他(她)喋喋不休地唠叨着早晨如何起床如何到超市买了一双鞋子试穿的时候觉得还可以回来再一穿觉得小了,到底去换还是不去,还是先换一双薄一点的袜子试试吧,换袜子的时候无意中发现自己的脚板上长了鸡眼。为了挖去这个鸡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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