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蛇》第59章


那一天的机场只有寥若晨星的几个人,所以,所有的熟人和朋友都注定相遇。在机场大厅里,神情恍惚的亚丹和箫意外地见到了泰然自若的金乌,金乌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红衣裳,对着她们微笑。
“你也送人来了?”箫问。
“不,我是被人送。”
“什么?”
“难道你们俩只送芬妮不送我?”
“你也要走?”
“别那么眼睛瞪得跟包子似的!我怎么就不能出国?”
“是怎么办的?到哪国?”
“去M国,探亲访友。是我过去的一个M国朋友帮我办的。”
“你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
“难道让我敲着锣打着鼓走?
“我是说,你没跟任何人告别。”
“现在不是在跟你们告别吗?我的飞机是晚上的,知道你们下午送人,所以就早一点来了。”
箫和亚丹面面相觑,亚丹说:“难道你连羽也没告诉?”
金乌这才变了脸色:“这孩子整整一个星期没回来了,给厂子里打电话,也说没见到,你们若见了她,告诉她我已经走了,到了那儿,我会跟她联系的。
金乌象十三年前一样再度消失。但是这次金乌不是从一座小城市逃往一座大城市,而是从世界的一座城市逃往另一座城市。
当天晚上,陆尘全家人都围在玄溟的床边。出诊的大夫说,老太太是脑血拴,99了,没必要往医院送了,准备后事吧。但是在钟响12点的时候,玄溟忽然睁开了眼。玄溟清清爽爽地说:“告诉你们,昨晚响了一夜的不是鞭炮,是枪声。”大家听了这话都傻了,然后玄溟说,把我妆老的衣裳给我穿上。若木哽咽着说:“她老人家要就给她吧,冲一冲也好。”妆老的衣裳是玄溟的家乡话,意思是寿衣。玄溟穿了蓝缎子嵌银丝的寿衣,坐在藤椅上,又清醒又气派,大家都说,这下好了,老太太怎么也能活过一百岁。玄溟把一串钥匙递给绫,命她把灯拿出来,她要穿灯。然后,就在昏黄的光线下,玄溟老太太一生最后一次把那盏灯穿好了。严格地按照密码程序,把那无数精美的水晶花瓣,穿成了一盏灯。她整整用了两个半小时,穿上最后一个花瓣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两点了。玄溟穿灯的手在昏黄的光线下越来越苍白,软弱无力,就象抬不起来似的。最后,那双手变得象白纸剪的一样薄,飘来飘去,摇摇欲坠。玄溟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把它交给亚丹的儿子羊羊,他说不定真是天成的亲骨肉。”玄溟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因此声音很弱,喉咙里还有咕噜噜的痰音。说完这话她的头一歪,就去了。
陆家的大小女眷们一起嚎哭起来。老人平生积攒了那么多珠宝,却并没有为她们分配,反而把最贵重的一件珍宝留给外人,这简直是陆家人的耻辱,所以若木和绫都说,她们没听清玄溟最后那句话,只有箫说,外婆好象说的是把灯交给羊羊。箫说完这话陆尘就重重地叹了口气。若木厉声说箫这孩子真是糊涂了,外婆平生最烦的是孟静,怎么会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孟静的孙子呢?一定是你听错了!箫便不再说什么,忙着帮母亲为外婆擦身子,然后打电话给殡仪馆。
韵儿揉着眼睛起来撒尿,呆呆地看着太姥姥,瘪着嘴哭了,她想,她对不起太姥姥,她找了个太姥姥生平最恨的日本人,太姥姥要是知道了,绝对饶不了她的。
碑林(13)
徐小斌
玄溟去世的时候羽和烛龙在一起,在西覃山金阕寺的内殿里。
羽在一支支地点香,点到第九支的时候,香忽然灭了。羽说,我们家出事了。我的外婆死了。
烛龙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烛龙问,难道你的感应没出过差错。羽歪着头想一想说,好象还没有。
前一天的清晨,当他们坐了整整一夜火车,逃离那座大城市,来到西覃山的时候,烛龙神色诧异。烛龙的确记得多年以前做过的那个梦。在那个梦中,他成了一个僧人,别人都叫他圆广,在一个大雪寒梅的冬日清晨,他为一位叫做法严的法师做助手,为一个年轻的女孩纹身。西覃山的确与他梦中相似,不过,没有大雪也没有梅花。梦中那个巨大的伽蓝金阕寺,也显得陈旧不堪土头土脑。但他的确在梦中来过这地方,的确在这里出过家,并且被人唤作圆广──这一切,简直太神奇了。
羽更是兴奋不已。羽不断地说,就是这儿,就是这儿,金阕寺还在!然后羽就拉着烛龙走进正殿,殿里正在做佛事的僧人们一见烛龙,都惊奇地站了起来:“圆广师,你回来了?”
羽的经历得到了老方丈的证实。老方丈说,法严大师圆寂于1969年秋天,享年一百三十九岁,他一生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给一个女孩子纹身。法严说,那是他做的最美的纹身。他做完了这件事之后就走进禅堂不再出来。法严大师圆寂之后,他的亲传弟子圆广也离开了山门。老方丈看了一眼烛龙说:“这位施主的确很象圆广。”羽急忙说:“您就把他当作圆广吧,他也要出家,请您亲自为他剃度。”烛龙愠怒地看了羽一眼,他还是第一次生羽的气,他忍着气说,还是先住下吧,住下再说。
他们选择了法严大师圆寂的那个禅堂。他们昨天还置身在那个人声鼎沸的广场,而一天之隔,简直恍同隔世。烛龙在把所有的朋友安顿好之后,才在深夜离开了那座火光熊熊的城市。一路上,他带着一种姑息听从着羽的安排,但是他想,那个存在于羽的头脑中的金阕寺,一定是不存在的。
但是他们找到了。不但找到了西覃山金阕寺,还找到了法严大师圆寂的禅堂。在这座尘封的禅堂里,烛龙细细找寻着法严大师的痕迹,老方丈说,法严大师圆寂时呈卧佛状。烛龙从心里钦佩大师的品格,却深知自己无法做“圆广”。他只能是烛龙,远古的火神。在这样的暗夜里,他只想烧尽自己,烧尽自己也许能为前方的路带来一丝光亮。他澎涨的血在这清冷的禅堂里慢慢冷却了,他想,所有的人都躲起来了,但是必须有一个人,这个人要站出来,为刚刚发生的事件承担责任。不然,那可怕的后果将会漫延下去,没有止境。
羽跪在法严大师圆寂的禅床前,再次点燃香火。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大师,保佑烛龙吧,不管他做没做过您的弟子,他是个好人,保佑他躲过这一劫吧。羽刚刚说完,就有一阵风突然刮起,吹灭了所有的香火。羽惊呆了,羽站起来说我们走吧,兆头不好呢。
但是烛龙不肯。烛龙说明天吧,明天再走也不迟。
羽轻轻叹了一声就在烛龙的身旁坐下来。烛龙把她揽进怀里,烛龙的眼睛里忽然划过一丝笑意:那个梦我记起来了。我走进偏殿的时候,正好有一束黄昏的光线从廊檐下斜斜地照过来,我看到一个瘦瘦的女孩,女孩在黄昏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好象有冰雪融化的液体慢慢从她的前额滴落下来。
那个女孩,就是你。
羽说,烛龙,谢谢你还记得。当时,有一根犀利的针从遥远的地方刺向我的肌肤。第一滴血,因为太浓艳而成了黑色。
烛龙说他记得,那个瘦弱的女孩,自始至终没有叫喊一声。她的隐忍极大地刺激了他心深处的什么,他想用那根犀利的针,来试探她的身体是否真实。
羽说当时法严用棉花轻轻蘸干她背脊上的血珠,声音既威严又温和:“姑娘,我知道你很痛,现在你全身的皮肤都绷得太紧,我无法继续做了,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使你松驰,让这个年轻人帮助你吧,只有他的参与,才能让你得到世界上最美丽的纹身。”
烛龙说是的,我知道自己无法违抗法严,我别无选择。
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流那么多的血,我觉得自己已经轻得不能再轻了。
法严的精雕细刻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这是我生命中最痛苦的两个小时。我的汗和你的血溶在一起,我心里在流泪。
你心里的泪并没有能瞒过我,羽说。我从一开始就发现,你是有来历的,于是我才接受了你。
烛龙说,后来我也接过师傅的工具,跃跃欲试地想做点什么,但又无从下手。你转身平静地看着我,指指胸前:‘来吧,留一点纪念。’当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月光照射进来。我用一生中最专注的三十分钟,在你的胸前精心刺成了两朵梅花。
羽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转悠:你真的想起来了烛龙,你全都想起来了,你每刺一针,都有汗水从我身上流下来,把渗出的新鲜血珠冲洗干净。在全部完成的时候,你瘫在地上,叹了一口气说:‘我是永远追不上大师的了。’
烛龙的神情反而越来越从容:“后来法严慢慢地说了一句话,他说‘这是我一生中做的最美的纹身,也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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