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即是空》第28章


他停了一会。
“不管你愿不愿意。”他又说了一遍。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他没有说。
“你知不知道避免孤独的最好办法是什么?”过了一会,他问。
“我不知道。”我说。
“你当然不知道,”我听见他一个人笑起来,“你怎么可能知道呢?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孤独,就像影子一样,它永远都跟在你身后永远都摆脱不掉。你以为真的存在有割掉影子的小刀吗?你回答的很好,我不知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他猛吸了一口烟。
“可是我却知道。”他突然说。
但他把烟摁灭了。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问题,”他从桌子的另一边看着我,“你看出我和以前有什么变化没有?”
“有些变化,”我说,“你变得比以前爱喝酒。”
“酒?当然,”我又听见他笑起来,“好吧,我们就来谈一谈酒。你知道酒是怎么产生的吗?你知道酒对人类有多大的意义?我告诉你,酒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明,胜过金字塔、万里长城,胜过阿波罗登月,你明白吗?人类可以没有这一切东西,但是不能没有酒。如果没有酒,那叫人们怎么去忍受这到处是死亡和痛苦的生活?寒冷、饥饿、疾病、死亡,还有彼此之间的斗争、阴谋、陷阱、圈套,然后是永远都摆脱不了的恐惧、怀疑、焦虑和绝望,如果没有酒,人们怎么能够忍受这些东西?我告诉你,如果没有酒,人们连一刻都忍受不下去。人们所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你以为是知识,是艺术,是拯救?不,我告诉你,他们真正需要的是酒,是忘却,是欲望的满足。他们真正需要的就是这个,把一切都忘掉,忘掉这永远都是痛苦的生活,忘掉一切悲伤、绝望,忘掉这尘世的一切束缚与烦杂……你喝醉过没有?没有?当然,你不需要这个,可是人们需要,他们需要用死亡来安慰自己,他们需要在沉醉中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存在,你明白吗?可是你知道什么是酒?你看到那用食物酿出来的,以为那是酒,可是我告诉你,一切的一切都是酒。我背后的这些书、我手上的烟、我的椅子、我的衣服、我们每日的食物,还有我们所自诩的艺术,它们都是酒,是我们生产出来的鸦片、吗啡,是可以唯一让我们继续忍受,继续存在下去的东西,你明白吗?”
他拿眼睛看着我。
“这就是酒。我现在爱上的就是这个。”
我们都不说话了,我听见他急促的喘气声。他把手放在烟盒里摸了一会,然后拿了一支烟放在嘴里,但是他看见我在看着他,他就又把烟拿下来放在桌子上。
“现在我发觉自己愿意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说。
“我也是。”我说。
“不,这不可能,”他说,“你不可能去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这不可能,你和我不一样。”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里来回地走了一会,然后他又坐下来。
“这不可能,”他说,“你不可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我听见墙壁上钟摆的声音。
“你身上有某种印记,”他说,“这种印记从远古的某些人身上就一直存在着,它存在于这些人灵魂的深处,让他们抛弃一切荣誉地位,抛弃一切享受,抛弃父母、朋友、妻子儿女,让他们永远流浪,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他们住在荒野里,住在石洞里,住在某个雪山或是了无人烟的森林。他们痛苦、绝望,经受种种折磨,他们想要摆脱却无法摆脱,因为他们身上已经有那种印记。命运选择了他们,要他们去过另一种生活,另一种超越这个尘世的生活。他们是和我们并不完全一样的人,你知道,有一种声音、使命,一种来自于灵魂的召唤逼迫着又吸引着他们要去追求,要去探索,要去寻觅到世界最终极的真理。他们是真正带领这个世界前进的人。”
我又听见墙壁上钟摆的声音。饮料瓶上凝成的水珠从我手上滴下来。
“我不知道。”我说。
“你身上有很多隐秘的东西,我以前说过,”他说,“一开始我以为等你明白了那些东西,我就会看到你心里的底了,但你说自由不是存在的根基,于是我意识到我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你,在你心里面,在那自由之外,还有着不可捉摸的东西,一个神秘的世界。你自己也许不知道,可是我也无法再告诉你更多。我的眼睛只能看到这里。”
《色即是空》第四章3(2)
他用眼睛看着我,我低下头不说话。过了一会,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说,“下个月我要出国了。”
“祝贺你。”
“好了,不用多说。我们去吃晚饭,算做是庆贺。”
但他对此并不很高兴,我看得出。他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我们一起从屋子里出去。我们进了一家酒店要了一个包厢,现在我是真的知道他有话要说了。我们点了几个精致的菜,还要了酒。我们把杯子斟满,举起来碰了碰。我本来想说点什么,但我什么也没说。我们一起把酒喝掉。
“出国,”他说,“很多人都梦想能这样。回来后当然又可以大大地吹嘘一番。”
他又喝了一杯酒。
“是啊,荣誉与享受,这就是我们想要的生活。花园、别墅、汽车、度假、留学,还有许多一般人连梦想都企及不到的东西,多么具有诱惑力!你说呢?”
他又向我举了举杯子。
“这就是世界的悲剧,”他继续说,“也是你以前说的重复,人们或者不如说生命就是在这些东西中不停地斗争与追逐。很简单是不是?但没有一个人摆脱得掉。”
“你不要再喝了。”我说。
“这没什么,”他说,“你不是说要为我出国庆祝吗?这是真正值得庆祝的,并不是很多人有这种机会。你难道没有看出我的变化吗?你难道看不出我其实根本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普普通通只追求荣誉和生活的人?父母、家庭、妻子、孩子,还有事业,这就是我想要的,我到现在才明白,我过去从来都是在欺骗自己,我以为自己是个勇敢的人,我以为我可以承担一切选择的责任,可这一切都只不过是自欺欺人。什么是孤独,我刚才问的?孤独就是你选择与大家不一样,于是所有的人都排斥你、围攻你,然后你就会感到孤独。可是你知道防止这一切的最好办法吗?酒。是的,酒。你喝醉了,把自己忘掉,变得和大家一样了,然后你就不会再感到孤独。你放下武器,他们就不会再与你为敌,他们欢迎你,把你当成自己人。我就是这样做的,你明白吗?我放下武器,然后他们就说,来吧,我们让你做副教授,来吧,我们让你做教授,来吧,我们让你出国与妻子团聚。你明白吗?这就是我做的一切!我过去最最鄙视瞧不起的一切!可是现在……真他妈见鬼!”
啤酒瓶掉到地上摔碎了。有一个服务小姐进来问出了什么事。我说没出什么事,然后我付了账,把他扶起来。我们走出酒店的时候,他开始吐。等他稍微好些了,我叫了出租车,把他送回到屋里。我把他扶到沙发上,沏了一杯浓茶。他的脸色非常难看。
“我扶你到床上。”我说。
“到书房去。”他说。
“现在?”
“是的,就现在。”
我把他扶到椅子上坐好,他就静静地躺在那里,有一会我以为他睡着了。但他睁开眼睛看着我。
“你让我想起我当年的时候,”他说,仍然躺着一动不动,“那时候我唯一的欲望就是去获取知识,去寻找这个世界的目的和意义。我疯狂地读书、和人讨论,即使是在留学的时候也是这样,对舞会、野餐没有任何兴趣。你知道他们都叫我什么?Monk;他们叫我Monk。他们说,Hello;Monk,Goodbye;Monk。我真的像个清教徒一样地生活,每天被精神的问题折磨得焦虑而痛苦,经常晚上睡不着觉,一个人在大街上走。可那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时光!你明白吗?痛苦,但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贫穷,但不会对那些享受有什么渴望,真正地感觉到自己,体验到存在,真正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去体验那种时空的无限与永恒。我真愿意拿我现在的一切去与过去交换,只要能让我再重新过上那种生活。我现在的一切,我真的愿意。但是一个人只有一次机会,一旦放弃了,就不可追回。可是我真的愿意。我是真的愿意……”
他似乎要就这样睡着了,但一会儿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书架前面,摸索着翻出一本书,然后又摇晃着回到椅子上。
现在我要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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