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鸟》第30章


“我想——你也许可以加入我们的唱诗班,到台上放声歌唱,如果你愿意的话。” 
女孩的眼睛看向别处,似乎有点儿心不在焉。 
“你就住在附近吗?”牧师慌忙又开口说,极力想留她久一点。 
“我住在船上。”她终于开口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说话,声音要比唱诗时柔美许多。 
他点点头,事实上他已经听不清她的回答。她的声音像雨后森林里升起的烟霭,弥散开来,引他进入一片万籁俱寂的仙境。 
“总之,我想你不妨试着参与进来,那时你就会发现,这里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牧师说。 
女孩用略带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笑嘻嘻的。她似乎并不信任他,却也不讨厌他。 
当少女带着她的花粉气味消失在教堂门口时,牧师内心十分忐忑,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给她留下好的印象。他努力回味她那无法参透的眼神,似乎从中体会出几分轻蔑。 
他因此而沮丧。 
牧师很快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他会在礼拜的时候穿自己最喜欢的衣裳,将胡须仔仔细细剃干净,马头靴上也绝不会留半点尘埃。为了做好这些,他周日总要很早起床。做这些工作时,他的心情很愉快,有时还哼唱几句——他奇怪那多年来从未想起的曲子,怎么忽然又回来了。 
三年前,他的妻子在一场疟疾中死去,那时他觉得,此后的生活不会再有什么波澜了。他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他给远在英国的儿子写信说,虽然这是一块伤心地,但他担心,若是离开此地便再也找不到她的坟墓了。每次写完信,他再读一遍,都会觉得有些太沉重了,他怀疑儿子已经无法理解他这颗样苍老的心了。 
随着变老,他无可救药地开始健忘。但他还能够牢固地记着她,常去她的墓前探望,有时他还会将仅有的一点眼泪洒在她那里。这几滴珍贵的眼泪至少可以证明,他没有完全冻僵,内里尚有涌动的东西。 
而女孩的出现,令他的情感变得剧烈。他听到自己内心的一条条苏醒过来的溪流潺潺汇聚。他开始不敢去妻子的墓前拜祭,他怕妻子摸到他那颗变活泼了的心。但他必须承认,怀揣一个秘密、内心充满盼望的感觉的确不坏。 
3 
几日后,牧师从海边经过,看到远处有艘大船正泊过来,他识得这是中国的“宝船舰队”1,船体被漆成艳金色,雕梁坠彩,繁复无比。 
他才蓦地又想起她那日说的话:“我住在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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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愣住了,仿佛被钉在那里不能动弹。 
大船在岸边停下。船舱里走出几个穿黛青色锦缎袍子的男子,他们应当是中国来的使臣。接着,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女子从船舱里追出来,个个裙带缱绻,腰肢细如炊烟。男人们被她们前前后后簇拥在中间,与她们依依惜别。然后,男人们下船去了。女人们在船上又逗留了一会儿,有个年长的女人站在中间,对她们吩咐了几句,然后女人们排成一队,走上岸来。 
牧师看着,他知道她们中的多数是从中国广东等流动妓院召募来的歌妓,专门侍奉船员和外国使者,一直“住在船上”。在海啸之前,她们的生意曾一度到达鼎盛,那时歌妓们住在不知比现在奢华多少倍的大船上,船上的使臣络绎不绝,他们见过世面又出手阔绰,妓女们喜欢围在他们身边听他们说那些离奇的航海故事,每一天都过得有滋有味,成为永远难忘的美好记忆。 
女人们前前后后从他的身边经过,犹如一张眩目的蜘蛛网,向他罩过来。他被某种熟悉的香味擒住,感到一阵屈辱。他侧过身,低下头,生怕看到那少女在她们之中。一阵阵刺耳的笑声从那群女人中传来,他蹙眉忍耐着,一直到这支香艳的队伍走远。 
牧师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教堂,心乱如麻。他不停想着那女孩,他原先几乎以为她是上帝派下来协助他的天使,然而她竟然是一个歌妓,生活在飘摇无根的船上,就像一片浮萍那样,整日周旋于男人之间,歌舞升平,忘却尊严,不知疲倦。他厌恶地闭上眼睛,徒劳地试图把她的形象从眼前赶走。 
她欺骗了他的感情,他这样认为。可他很快又理智地想,她其实什么也没有告诉过她,除却那句“我住在船上”。她并未撒谎,也不曾想要谋求他什么。只怪她的样子太纯美无辜,蒙蔽了他那双敏锐的眼睛。 
4 
她又来了,仍坐在最后一排,面含微笑,饱满犹如一颗熟透多汁的桃子。牧师看着,可是他开始厌恶她的微笑,因为它是廉价的,是不与内心相连的。他又看见她卖力地唱诗,在分吃圣餐时十指间夹满了饼干,内心在隐隐作痛。 
应有一只手,温暖慈祥地伸向她,有足够耐心,充满谅解和宽容,将她从泥沼中拉出来。 
他于是又走向她: 
“等礼拜结束后,你有时间吗?我必须和你谈一谈。” 
她点点头,看着他,淡蓝色的眼珠像子弹般穿透他的身体——砰,一瞬间他似乎又被俘虏,处在了劣势——他早该清楚她的杀伤力。 
他们坐在一棵高大的桫椤树下,树阴是一绺一绺的,被旱季接踵而至的阵阵热风摇曳成一把喑哑的竖琴。她的香味又弥散开来,这一次他分辨出来那是曼陀罗花的香气,忽远忽近,令人晕眩。他知道歌妓们多用这种香味迷惑男人,令男人神魂颠倒,甘愿俯首做她的奴隶。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温和地看着她。 
“淙淙。”她掏出一颗槟榔,塞进嘴里,嚼起来。 
“我不认识中国字,但这个发音很好听。” 
“是流水的声音,要比海浪轻柔一些。”她的嘴唇已经变得鲜红。 
“是的,像流水。”他又轻轻念了一遍,“淙淙。” 
他想了想又问:“看起来你不是本地人,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妈妈是中国人,爸爸是荷兰人。”她回答很简短,令人无法分辨她来自哪里。 
“哦,是吗?我也是荷兰人。”他总算找到一个可以拉近他们距离的契机。 
“是吗?”她漫不经心地咀嚼着槟榔,眼睛也不抬一下。 
“那么你父母现在在荷兰?” 
“不,他们都死了。这挺可惜的,不然,你和我爸爸也许会聊得很投机。” 
“哦?” 
“嗯,他也是个牧师。” 
“啊!原来是这样。”他轻叹道,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喜悦。他想,难怪从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这女孩很亲切,仿佛走进教堂就是来找他的一样。原来她的死去的父亲也是牧师,神指引着她找到这里来了。他仿佛从神的手中接过了这只迷途的小羊,他因这温情脉脉的一幕而感动不已。 
“你是做什么的?”他犹豫了一下,终于问。 
“我在船上唱歌。”她说。槟榔核在她的唇齿间绕来绕去。 
他的心沉了一下。这真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回答,不过令他欣慰的是,她没有说谎。 
“你还那么小……”他不无惋惜地喃喃道。 
“在船上,我一点都不算小的。小碧和绿翘她们要比我小得多,大概只有十四五岁。老鸨说,她还收养过九岁的女孩。”少女说。她与牧师讲的是英文,又掺杂着当地土著民的口音,不伦不类。 
“你一定吃了许多苦。” 
“不,老鸨最喜欢的就是我了,我是她亲手教出来的。” 
“她都教你什么了?” 
“可多了。唱歌、跳舞、喝酒、玩牌、下棋……” 
牧师点点头,不想听她再说下去。他努力让自己平息,用最慈爱的声音说: 
“你不应再这样下去。你慢慢长大了,需要有尊严的生活,你不可能一辈子都住在船上,不是吗?” 
他的关心不免有些唐突。女孩微微一笑,吐出槟榔核: 
“我倒不觉得船上生活有什么不好。我们可以认识许多有趣的人,他们拿我们当宝贝,送我们各种见都没见过的稀罕礼物……每一天我们都在旅行,多么快活。” 
“可是你没有自己的方向。一个人,必须知道自己的使命,有所盼望,并为之倾注心血……来,告诉我,姑娘,此刻你心中最盼望的一件事是什么?” 
“我盼望那个大胡子的中国使臣快些来看我,他每次来,总是不忘送我几个红彤彤的大石榴。那石榴已经熟透,迸裂了,露出籽儿来。而且,他只送给我,别的姑娘都没有。晚上他会悄悄到我房间里来,将石榴塞在我怀里……” 
牧师不语,这女孩像是荒野里的草芥,在罅隙里生存,早已习惯了恶劣的环境。她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几只石榴、一场欢愉,再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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