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女》第22章


他挑着那块布一撩撩上去,转身就走。但是新娘子不得不坐在那里整天展览着。
银娣一有机会跟儿子说句话,就低声叫:〃嗳呀!新娘子怎么这么丑?这怎么办?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新娘子到她房里来,低声叫声〃妈〃,喉咙粗嗄,像个伤风的男人,是小时候害过一场大病以后嗓子就哑了。倒像是吃糠长大的,碟子。〃
玉熹倒还镇静,仿佛很看得开,反正他结婚不过是替家里尽责任。其实心里怎么不恨?从小总像是他不如人,这时候又娶了这么个太太。当然要怪他母亲,但是家里来了个外人,母子俩敌忾同仇,反而更亲密起来,常在烟榻上唧唧哝哝,也幸而他们还笑得出。算他们上了无为州冯家的当。好比两族械斗或者两省打仗,他是前线的外国新闻记者,特殊身份,到处去得,一一报告。他讲起堂子里人很有保留,现在亟于撇清,表示他与这女人毫无感情,所以什么都肯说。
新娘子也有点知道,每天早上到银娣房里来,一点笑容也没有,粗声叫声妈。她梳个扁扁的S头,额前飘着几丝前刘海,穿着一色的薄呢短袄长裙,高领子,细腰,是前几年时行的,淡装素抹,自己知道相貌不好,总是板板的,老老实实,不像别的女孩子怕难为情。〃老气横秋,〃银娣背后说,〃没看见过这样的新娘子。〃
她一天到晚跟她找碴子。三十年媳妇三十年婆,反正每一个女子都轮得到。没有一天不出事,玉熹少奶奶常常回到房里去哭。玉熹有时候也偷偷地安慰她,但是背后又跟他母亲讲她。她和他母亲像是多年的好朋友,他自己结了婚,势不能不满足对方的好奇心,一半也是忍不住夸口。而她总是闲闲的,仿佛无所不知,使他不感到顾忌。
他又出去遛了,借口躲家里的口舌是非。她盘问得相当紧,至少知道他现在是〃独遛〃,没跟三爷在一起。但是她仍旧扣着他的钱。他在堂子里摆不出架势来,讲起堂子里人总是酸溜溜的带着讽刺的口吻,当然也是迎合他母亲的心理。但是日子久了,他成绩还不错。他学了一口上海话——到底他母亲是本地人——在那种场合混着,不讨人厌,而且究竟年轻占便宜,一个少爷家,又会赔小心,又没有少爷架子。他并没有着迷,从来没说要娶回家来的话。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叫他母亲得意:不要看他年纪轻轻的没有经验,玩得比大爷三爷精明,强爷胜祖,他们这些人哪一个不迷恋长三书寓?他是她驻在敌国的一个代表,居然不替她丢脸。熹哥哥坏怎么坏?
那一个别过头去,不耐烦地吭了一声,似乎不屑回答。还不是嫖?
堂子里现在只有老年人去,或是旧式生意人,所以不但坏,而且不时髦。下次她们看见了他,不免用异样的眼光多看了他一眼,在他旧式的外表下似乎潜伏着一种阴森的罪恶感,像她们小说里读到的内地大少爷,无恶不作。他站在桌子旁边,个子矮小的人有一种特殊的稳重,穿着藏青绸袍子,现在不戴眼镜了,苍白的小白脸,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中间分着。她们招呼他一声,他只朝她们的方向很快地点个头,正眼也不看她们,还是照从前的规矩。对他母亲唯唯诺诺,而在他眼睛背后有一种讽刺的微笑。他母亲当着人从来不理他的,只偶尔低声发句命令,眼睛望着别处,与对媳妇一样。
是阴历新年。正月里拜年的人来人往,时髦小姐们都是波浪型的头发,贴近在头上,只穿一件薄薄的夹袍子,磕了头马上又穿上大衣,把两只手插在皮领子底下焐着。在二婶那儿都冻死了,有人说他们的莲子茶撤下去拿给别人吃,恶心死了。真怕上他们那儿去。二婶说的那些话,都气死人!这回又说什么?还不是她那一套?熹嫂嫂真可怜,站在楼梯口剥莲子,手上冻疮破了,还泡在凉水里。问她为什么不叫佣人剥,吓死了,叫我别说,"妈生气。"〃
楼梯口搁着一张有裂缝的朱漆小橱,莲子浸在一碗水里,玉熹少奶奶个子高,低着颈子老站在那里剥。大房的二小姐搬了张椅子出来叫她坐,她无论如何不肯坐。房间开着,里面看得见。银娣这一向生病,刚起来,坐在床上,人整个小了一圈,穿着一套旧黑哔叽袄裤,床上挂着灰色的白夏布帐子。那张四柱铁床独据一方靠墙摆在正中,显得奇小。她说话也有气无力的,客人坐得远,简直听不见,都不得不提高了喉咙。你怎么啦,二太太?重复。〃怎么不舒服啊?怎么搞的?〃咳,大太太,我这病都是气出来的呵。怎么啦?你从前闹胃气疼,这不是气疼吧?找大夫看了没有?别人也只好装糊涂。害了一冬天了,看我瘦得这样。大太太你发福了。肥了。这才是个福太太的样子。你福气呃,你好。可怎么这么娇滴滴起来了?怎么搞的?
亲戚们早已诊断她的病是吃菜太咸,吃出来的,和她儿子长不高是一个缘故。她家的菜出名的咸,据说是为了省菜,其实也很少有人尝到。家里有事总是叫北方馆子的特价酒席,才八块钱一桌。平常从来不留人吃饭,只有她过生日那天有一桌点心,大家如果刚巧赶上了,就被让到外间坐席。她站在大红桌布前面,逐个分布粗糙的寿桃,眼睛严厉地盯在自己筷子头上,不望着人,不管是大人孩子。她不能不给,他们也不能不吃。
今年过年,她留下几个女眷打牌。她那天精神还好。玉熹少奶奶进来回话,又出去了。你不要看我们少奶奶死板板的那样子,桶。〃
大家笑了一阵,笑得有点心不定。她为了证明这句话,又讲了些儿子媳妇的秘密,博得不少笑声。〃这话我怎么知道的?
我也管不到他们床上。不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男人家嘴敞,到了一起,什么都当笑话讲,他们真不管了。想想从前老太太那时候,我们回到房里去吃饭,回来头发稍微毛了点都要骂,当你们夫妻俩吃了饭睡中觉。"什么都肯,只顾讨男人的喜欢,"这话不光是婆婆讲,大家都常这样批评人。
男人不喜欢,又是你不对。那时候我们都说冤枉死了。其实也是,只顾讨他喜欢,叫他看不起,喜欢也不长久。这是从前,现在是……真是我们听都没听见过。还说"我们这样的人家"!〃
这话辗转传到玉熹少奶奶耳朵里,她晚上跟他又哭又闹,不肯让他近身。两人老是吵,有时候还打架。银娣更得了意,更到处去说。人家也讲他们,但是只限于夫妻间与年纪相仿的人们。两个女太太把头凑在一起,似乎在低声讲某人病情严重。忽然有一个鼻子里爆出一声厌烦的笑声,重又俯身向前去咬耳朵,面有难色,仿佛听不惯耳朵。他们家就喜欢讲这些。
玉熹少奶奶病了。银娣先说是装病,拖得日子久了,找了个医生来看,说是气虚血亏,也就是痨病。银娣连忙给玉熹分房,搬到楼下去。照这样我什么时候才抱孙子?小痨病鬼可不要。你也要个人在身边,不能白天晚上往外跑,自己身子也要紧。我把冬梅给你,她也大了。〃
他从来没考虑过他母亲这丫头,不但长得平常,他从小看惯了她是个拖鼻涕的小丫头。最近还闹过,开饭的时候他看见她端着一碗汤进来。冬梅的指甲又泡在汤里,脏死了。叫她别这么拿着,又把大拇指掐在碗里。
银娣这时候忽然发现她有些好处。〃说她呆,还是厚道点好,有福气。她皮肤白,一白遮三丑,打扮起来又是个人。五短身材有福气的,屁股大,又方,是宜男相。不过是借她肚子生个儿子,家里这一向太晦气,要冲一冲。丫头收房其实不算,也不叫姨奶奶,就叫冬姑娘。我们还是叫她冬梅。〃暗示这不妨碍他正式纳妾,等到手边方便点的时候。
现在根本谈不到,还是年年打仗,现在是在江西打共产党。鸦片烟一天比一天贵,那黝暗的大糕饼近于臼形,上面贴着张黄色薄纸,纸上打着戳子,还是前清公文的方体字,古色古香。那一大块黑土不知道是什么好地方掘来的,刚拆开麻包的时候香气最浓。小风炉开锅熬着,搁在楼梯口,便于看守。那焦香贯穿全房好几个钟头,整个楼面都神秘地热闹起来,像请了个道人住在家里炼丹药。大家谁也不提起那气味,可是连佣人走出走进都带着点笑意。
她每天躺在他对过,大家眼睛盯着烟灯,她有时候看着他烟枪架在灯罩上,光看着那紫泥烟斗嘴尖上的一个小洞,是一只水汪汪的黑鼻孔,一颗黑珠子呼出呼进,蒙蒙的薄膜。是人家说的,多少钞票在这只小洞眼里烧掉。它呼嗤呼嗤吸着鼻涕,孜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