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戏》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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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瓣儿是个聪明人,虽不像花五魁有过耳不忘的本事,那女人说唱个三遍两遍,也能
记得差不多。只是教戏学戏的辰景不多,傻子耳朵底子里不能听戏,听见动静就呜里哇啦地
乱唱一通。每日,那女人都是好说歹说哄劝他到柳树林里和白狗玩耍,然后赶紧跟花瓣儿对
道白和唱词。
花瓣儿绝没想到,她这一跑居然跑出个《安儿送米》。算算这半年多发生的事体,不
是爹被人冤枉致死,就是芒种和白玉莲勾搭成奸,落个活死人的下场,再就是自己在大牢里
受罪。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凄凄惨惨到了绝境?她本是不想活了,《安儿送米》又给了她活下
来的勇气和乐趣,况且这出圣戏是每一个唱秧歌的梦寐以求的,她也算是遇到了一回绝处逢
生。
《安儿送米》本是三人演的戏,戏里有安儿、三娘和尼姑。起初,花瓣儿听着那女人
沙哑的嗓音有些别扭,听久了反倒觉得她的唱功如果没有自小拜师学艺,根本唱不出那秧歌
的醇厚味道,就连一角三唱的功夫,也不是十年八年能学来的。
起先的三四天,河北岸还有零零散散的枪声。到后来,不晓得是没有枪声,还是花瓣
儿学得入迷,脑子里除了七岁的安儿,穷困挨饿的三娘,还有那个好心肠的尼姑,竟忘了日
出日落、月隐月现。
这天晌午,那女人见花瓣儿将戏文全部唱会记熟,特意嘱咐她在砖窑外连了身段演练
一遍,自己让傻子背着去外面晒太阳。
花瓣儿没多寻思他俩去哪里,只顾如痴如醉地换着角儿唱,等到太阳西沉的辰景,两
人欢欢喜喜回来,傻子手里拎着两只野兔,那女人也洗了头发和脸。
原来那女人脸上有厚厚一层油泥,根本看不清模样,如今再一细看,居然弯眉细目长
得极是排场。
〃娘,你年轻的辰景是个好人儿哩!〃花瓣儿欢喜地说。
〃闺女嘴真甜,再好也比不上你哩!〃那女人也很高兴。
这些天,花瓣儿口口声声叫着娘亲。因为这个称呼,她对攮死爹的这个傻子也没了多
少戒备。花瓣儿心里奇怪,是谁也没法儿跟疯傻的人斗气?还是对那女人传下《安儿送米》
心里存了感激?
那女人笑了笑又说:〃啥也架不住年纪哩,哪像你长得水秀灵光的,谁见喽谁欢喜!〃
花瓣儿看着她慈祥的笑样样,心里忽悠一下,觉得她真有点像没见过面的娘亲,伸手
将大辫子上的红头绳解下来,蹲身子替她挽拢了披散的白发。
那女人不好意思地说:〃准像个老妖怪!〃
花瓣儿笑着说:〃像个善面菩萨哩!〃
那女人恍惚地道:〃当年,安儿他爹最愿意摸俺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咧……〃
花瓣儿见她欲言又止,忙问:〃娘,他咋把你们扔下咧?你的腿咋落成这哩?还有安
儿,怪好的相貌咋……〃
那女人凄惨一笑,慢悠悠地说:〃闺女,晓得这些天娘啥都没说不?就等你学成这天
哩!如今你都会咧,安儿抓咧两只兔子,一会儿让他开剥烤熟欢欢喜喜吃顿散伙饭。俺还有
瓶陈酿哩,从祁州带过来多少年没动过,今儿咱们喝个一醉方休,娘把憋堵半辈子的话说给
你听哩!〃
花瓣儿见她说得动情,拉了她的手一松一紧地磨蹭着,念想着她传戏的恩德,不觉也
是一阵伤心。
傻子的攮子快,开剥兔子的手法也熟,两人说话的辰景,两只裸光光的兔子已经血淋
淋倒挂在支好的木棍上。
天黑下来,砖窑外飘着烤兔肉的香味。
这些天,花瓣儿随他们吃的全是硬邦邦的红薯面和高粱面掺在一起的饼子,乍闻到肉
香,舌头根子底下止不住渗口水。
酒是上好的祁州陈酿。
那女人打开木塞闻了闻,摇着头说:〃俺以为这辈子也没机会喝它咧,老天有
眼,你来咧,咱俩喝喽它,娘也就没心事咧!〃
花瓣儿疑惑地问:〃为啥哩?〃
那女人伤感地道:〃这辈子还没沾过酒哩,不晓得它是啥滋味,都说酒后吐真言,今
儿俺要试试。〃
花瓣儿在翠蛾家醉过一回,晓得它的厉害,看到那女人〃哗哗〃把酒倒在两只碗里,
有心说不敢喝,又怕伤了她的心。
花瓣儿看着望了酒发愣的傻子说:〃你喝点不?〃
傻子听完,伸手就要端酒碗,那女人一声呵斥,吓得他急忙把手缩回。
〃不能让他喝,有一回从河北边回来喝点酒,整个人都疯咧,俺骂她一句,把俺打得
肋条差点儿断两截哩!〃那女人叹着气说。
花瓣儿看了看他,发现他眼里的失望,没有说话。
那女人探手拧下一只兔后腿递给花瓣儿,却将一小片兔肚皮给了傻子。花瓣儿见他可
怜,慌忙把兔腿给了他。傻子〃嘻嘻〃一笑,见那女人没有阻拦,放心地啃咬起来。
酒劲好大,花瓣儿抿着嘴喝,抿来抿去,还是抿得舌根发麻,头晕得昏沉,脸上〃忽
忽〃着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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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低着头喝,酒量似乎不小,等碗里只剩底底的辰景,猛地抬起头来看着花瓣儿。
花瓣儿吓了一跳,借着砖窑里那盏豆大的油灯芯,那女人的脸更红,眼里全是泪光光
的酒花。
〃娘,你……想跟俺说啥……心里话哩?〃
花瓣儿说着,见傻子早把兔腿吃完傻愣愣地看着,又把另一只兔腿拧下来递给他。
傻子朝她〃嘻嘻〃一笑,眼珠子再不离她红扑扑的脸。
那女人叹了口气,恍惚地道:〃晓得不?十八年前,俺……也是你这个样样的俊俏,
有个……心尖尖上的人,俺们都在秧歌班,他还是俺的师弟哩,俺一心盼着伺候他一辈子。
本来他答应得好好的,偏偏碰上俺那喜欢学戏的干妹子,要跟俺一刀两断。他成亲的头两天,
俺心里难受得飞天不落地,不顾丢人现眼到他家大闹一顿,还对俺那干妹子说咧一句……比
针尖还独断的话语。〃
〃啥……话哩?〃
那女人哭了,难过地说:〃俺跟她说,你嫁给他也行,俺……给你俩四年的光阴,四
年后的这天,你上哪儿俺不管,俺要他娶喽俺!〃
花瓣儿惊讶地问:〃四年以后哩?〃
那女人啜泣着说:〃俺……一时气疯才那么说的。一个是俺的心上人,一个是俺的干
妹子,俺……哪能那么做哩!想想那辰景俺也傻糊涂咧,总觉着天不转地不动咧,发喽狠地
往绝处想,就在他成亲的头天夜里,俺把他叫到……一家饭铺里,他心里也难过,喝醉咧,
回家的路上,俺……吓唬他,说要在他成亲的那天上吊死喽,除非……〃
花瓣儿脱口问道:〃除非……咋样?〃
那女人端碗咽了口酒,浑身打个激灵,痛苦地道:〃俺……那会儿就是傻哩,咋会想
出那么个绝念头哩?俺说……除非让俺成一回你的女人,也不枉……俺喜欢你一回,你要答
应,再也不让你们……心烦咧!〃
花瓣儿难过地说:〃娘,你咋这么傻哩?〃
那女人苦笑着道:〃他心里对俺愧歉,又喝多咧,架不住俺……往他身上蹭偎,
在河堤上……俺这女儿身子就让他日咧!〃
花瓣儿本想问她后来的事体,可是心里替她难受,闷头抿了口酒,沉默不语。
那女人喝了口酒说:〃不想听咧?还早哩。俺没想到有了喜,一个大闺女咋能……生
娃娃哩?别人不笑话,爹还不把俺打死?俺偷偷跑到祁州的三姨家把……娃娃生咧。六个月
上,俺把娃娃……放在祁州又回来,装得跟没事人样样的。哪想到俺那干妹子心里记着那句
话,成亲四年头上托人叫俺去一趟,非要把男人让给俺,说她有病瞒着哩,得的肺痨经常吐
血块子,让俺替她接着伺候这一家子。俺说啥也不,她跪下给俺磕头,一口血喷出来溅咧俺
一身,快咽气的辰景,她才说预先吃咧点豆腐的卤。俺当时吓坏咧,因为有那句话垫底,怕
人以为是俺下的手,慌得乱咧方寸,疯跑出门叫救命先生,一头正碰上他进家。〃
花瓣儿皱了眉说:〃他以为是你下的毒不?〃
那女人惨笑道:〃那还有跑?他心里恨俺,黑灯瞎火的到俺家砍俺的人头,俺胆小没
在家,可怜俺家大小五口,都做替死鬼咧!〃
花瓣儿惊得半天说不出话,半晌,抖颤着嘴唇说:〃他……他咋这么狠哩?〃
那女人突然抬起头来,望着砖窑外的月亮说:〃这就是冤孽!俺有心跟他说实情,可
是他咋能信哩?俺刚露面没说话,他就得先把俺剁喽。俺一死,谁管顾孩子哩?到如今十八
年咧,俺守着他给俺留的这个傻子,不敢到河北一步,俺也没告官,咋说家人也死咧,再说……
念想起他给过俺一回欢喜,不愿意让他蹲大牢哩!〃
那女人说完,低下头再不言语。
花瓣儿看了她的样样,哽咽着说:〃娘,你……真是个苦命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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