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北平》第107章


连徐金戈都被逗乐了,喜欢吹牛的人不少,但这么能吹的人他还真是第一次遇到。不过……听这人说话怎么有点儿熟悉,难道以前见过这个人?二十五年了,多少记忆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去,徐金戈努力在头脑中搜索着支离破碎的回忆……二十五年前的往事犹如被迷雾笼罩的山峦,朦胧而遥远,一朵火花倏然一闪,从茫茫无涯的历史深处划过,被悠长岁月尘封的许多往事在一刹那间像被灼亮的光源所照耀,全都像电影画面一样鲜活地呈现在徐金戈的眼前……天哪,这是文三儿,他还活着?徐金戈发现,二十五年来流逝的岁月并没有淹没掉记忆,它们贮藏在徐金戈的记忆深处,每一个细节都保存得完好无缺……
徐金戈走到文三儿面前,仔细辨认着:“你是文三儿,还认识我吗?”
文三儿的头发眉毛都白了,背也驼了,黑乎乎的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就像一截老树桩,文三儿愣了一下,马上就认出了徐金戈:“您是……哎哟,您是徐爷……您还活着?”
文三儿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徐爷……我还以为您被枪毙了……这么多年了……您在哪儿啊……我总梦见徐爷您,梦见您送我的那辆洋车……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您了……呜呜呜……”文三儿哭了起来。
徐金戈在这一瞬间也百感交集,多少年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对自己而言,这个世界真的非常冷酷,自从杨秋萍死后,他觉得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也随着死去,早已变得心硬如铁,却没想到今天自己还会激动,还会有一种见到故人的欣喜……
徐金戈握着文三儿的手说:“文三儿啊,我还活着,坐了二十五年牢,就算我有天大的罪,现在也该赎清了,见到你真高兴,咱们得好好聊聊,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文三儿用浴巾擦了擦眼泪鼻涕:“徐爷,一言难尽,我过得再不好也不能跟您唠叨,您可是受了苦啦,咱们现在就穿上衣服,我得请您吃饭。”
北平和平解放后,最先倒霉的是文三儿,这怨不得别人,要怨只能怨他那张臭嘴。解放军进城后,新政府贴出告示,要求凡在国民党军警宪特部门工作过的人尽快到各区的登记站进行身份登记,有武器的要交出,凡隐瞒身份或藏匿武器的,一经查出,严惩不贷。那段时间里,各城区的登记站前排起了长队,文三儿路过时还经常停下来看看热闹,这些排队的主儿都蔫头耷脑,显得忧心忡忡,文三儿很有些幸灾乐祸,倒退几个月,这帮孙子可不是现在这模样,见了臭拉车的没说话就先瞪起了眼,如今算是崴泥啦。看来这世道是真变了,穷人还真翻身做主人啦!想到这儿,文三儿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优越感。
唯一使他感到不快的是大裤衩子那来顺,自打解放军进了城,那来顺对文三儿的态度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见了文三儿爱搭不理的,有好几次,车行里的伙计们聊天,只要文三儿一开口,那来顺的话就横着出来,每句话都能把文三儿噎到南墙上。文三儿觉得犯不上和那来顺致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来顺如今是屎壳郎变季鸟儿——一步登天了,他一个远房侄子跟解放军进了城,现在是区政府的工作人员,那来顺立马抖了起来,觉得同和车行搁不下他了,连孙二爷的车份儿也不交了,令人奇怪的倒是孙二爷,这老东西连个屁也没敢放一个。
文三儿终于在一天夜里被几个武装士兵从被窝里拎出来,戴上手铐拿进公安局,连续二十四小时的突审把他审得头昏眼花,审讯者提出的问题很简单:“你什么时候参加的军统?你的上级是谁?为什么不参加登记?”
文三儿大呼冤枉,说自己压根儿就不知道军统的大门朝哪边开,自己就是一臭拉车的,人嫌狗不待见,就是上赶着往前凑人家军统都懒得搭理。
负责审讯的干部刚从作战部队转业到公安局,本来也是个粗人,他一听文三儿绕来绕去,车轱辘话来回扯,王顾左右而言他,便心头火起,认定文三儿是个受过反侦察训练的老手,他把上了膛的驳壳枪往桌上一拍吼道:“文三儿,我给你三分钟时间,再不老实交待我一枪毙了你!”
而文三儿还没到三分钟就尿了裤子……
这件事很快就搞清楚了,那不存在的“军统特务”是文三儿自己吹出来的,这怨不得别人,文三儿为自己这张嘴付出了一定的代价,白白蹲了一个星期的号子。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使坏的没有别人,除了那来顺这王八蛋,不会有第二人。
肖建彪、孙二爷都是一九五○年“镇反”时被拿进大狱的,彪爷进去没几天就给毙了,据说是民愤极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至于孙二爷的罪过,当时办案人员还有些争论,有的人认为孙二爷虽说是个老流氓,但没有什么血债,论罪不该死。有的人却认为像孙二爷这种社会渣滓杀一个少一个。后来办案人员决定,还是让群众评议一下,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
区公安局和区政府的工作人员把孙二爷押到同和车行,召集车夫们开了个控诉会,鼓励大家大胆揭发孙二爷的罪行。车夫们发言都很踊跃,那来顺蹿上去照着孙二爷的老脸就是几个嘴巴,他咬牙切齿地骂道:“老王八蛋,你也有今天……”
区政府主持会议的干部当即表扬了那来顺:“还是这位工人兄弟觉悟高,对敌斗争的态度很坚决,我们要向那来顺同志学习!”
那来顺受到表扬便有些搂不住兴奋,他请示道:“政府同志,你们甭管了,把这老东西交给我们得啦,我保证把他打出屎来。”
当然,公安局的同志坚决制止了那来顺的冲动。
文三儿在会上也以受害者的身份发了言,当说到孙二爷逼迫自己每天早起遛鸟儿时,文三儿还掉了几滴眼泪,至于孙二爷为遛鸟儿免他车份儿的事,文三儿则闭口不谈。当区政府的工作人员为孙二爷的定罪问题征求大伙意见时,大家异口同声地表示:毙了算啦!
结果孙二爷就真的被枪毙了,罪名是流氓恶霸。
没过多少日子,那来顺由于对敌斗争坚决,被作为工人骨干调到一家工厂与资本家做斗争去了。
文三儿还在一个建筑工地上见过白连旗和德子,这两位爷正灰头土脸地给人家当小工呢,文三儿寻思,这就对了,新社会可不养闲人,八旗子弟怎么着?您凑合着筛沙子吧。
文三儿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平淡,抗美援朝战争、三反五反运动、社会主义改造运动……这些运动似乎和一个车夫没有太大关系,只有一件事使文三儿一直耿耿于怀,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文三儿加入了街道办事处下属的企业——货运联社,成了集体所有制企业的职工,每月工资四十二元,这倒是件好事,旱涝保收,干多干少都是四十二元,比起解放前饥一顿饱一顿的强多了,唯一使他痛心疾首的是,徐金戈送他的洋车稀里糊涂成了公产,文三儿为此心疼得失眠好几夜,幸亏第二年联社统一淘汰了人力车,全部换成脚踏平板三轮车,文三儿的心里才恢复了平衡。
一九六六年“文化革命”运动爆发时,文三儿整好六十五岁,按他的年龄五年前就可以退休,但文三儿考虑到退休后的收入会减少,再加上身体也不错,所以就没办退休手续。
对于“文化大革命”的认识,文三儿和那些狂热的青年学生没什么两样,只是觉得日子过得太平淡,提不起精神来,这时猛不丁地来场运动也是件挺热闹的事儿,不仅是以前的一切章程都不作数了,而且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揪了出来,正撅着腚挨斗呢。
文三儿感到很兴奋,有一次他从绒线胡同经过,看见红卫兵正在斗争一个胖子,据说此人是个资本家,文三儿停下三轮车冲进人群,照那胖子的屁股上猛踹了一脚,胖子摔了个嘴啃泥,文三儿由于用力过猛,一时收不住脚,也跟着一头栽倒,把嘴唇都磕破了,靠两个红卫兵小将帮忙才站了起来。
文三儿的举动引来围观人群的一阵喝彩,一位女红卫兵还夸奖了他,这位老大爷觉悟真高,在旧社会一定是个苦大仇深的人。文三儿在众人的称赞中凯旋般地骑车离去,心里很是受用。这些批斗会使文三儿有了一定的感悟,幸亏自己是个穷人,这年月当个穷人好处实在太多了,至少是没人惦记你,算计你,一个穷人就像一颗不起眼的沙粒,一旦掉进沙堆里别人想找也找不着,文三儿觉得自己算是悟明白了。
唯一使文三儿不习惯的是,联运社也增加了“天天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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