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_黎昕玖》第10章


那个女人叫做芳青,一听便是艺名,之前偶有见过她挽着大哥的肩膀在路上走着。芳青长了一副弱柳扶风地模样,小脸本就没什么血色,敷上珍珠粉之后更是白得令人有些害怕,但是她真的很好看,是完全不同于张扬美艳的漂亮。面容柔和,眉眼温软,皮肤白皙,像是是江南水乡能温养出来的美人。
大哥曾经说什么都要把她娶回家作正房,我们家仍就算是守旧的家风,怎么可能让一个烟花之地的女子作嫡长子的正房妻子?争吵数次之后,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大哥开始长期地夜不归宿,我在外求学,这些事也只是听偶有回家的林熙明与我说起。
很是不巧的,十六岁那年放寒假的时候,我有见到过芳青,没有抹那些白得可怕的粉和艳丽的胭脂,眼角收的锋锐,才发现她的五官竟是攻击性十足的样子。她穿着一身日本军装,在租界里和另外一个军官模样的男人坐在法国人开的餐厅之中,坐姿优雅端庄,半点烟花女子的轻浮都无,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上层建筑的从容。
我一时间没有认出来,只是眉眼间的神采和下意识地小动作没有办法改变,才在震惊之中确定了这是芳青。
我回去便把这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再三向我确认之后让我不要在这事上操心,我也就没有多管,第二天便乘火车返回了北平。
没过多久,就听到了祖宅大火的消息。
珠宝钱财不翼而飞,父母尸体焦黑可怖,大哥尸骨无存。
真当我是三岁稚童,这点鬼把戏都看不出来?只是当年势单力薄,后来交友多了托人去查,所托之人却也语焉不详地和我说进行不下去,联想那芳青的背景,心下也了然。我愤怒于他的不肖之举,却真的没有门路将他绳之以法,甚至我隐隐觉得,那些调查大火的人员之中,也不乏与芳青一系有所勾结之人。
这些年也不曾听见大哥的消息,本来权当没有这个人,只是今天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这些事,恍惚之间居然有种在回忆前世之事一般,竟有些恍然地不真实。
窗外突然响起了防空警报的声音,我从回忆中回神,林熙明正写下方程式的最后一个元素符号,说道,“现在有空袭,我们先下课。”
学生们不慌不忙地抱着书本笔记本准备离开,林熙明突然又开口说道,“今天课的内容剩的不多,同学们把课本带上,躲空袭时讲完。这节课结束之后,前天发的作业便可以做了,记得下周一要上交批改。”
学生们不情愿地拉长声音接了声“是”,我笑着拎着个小黑板走上前去和林熙明一起离开。
“真是个蛮不讲理的教授啊,空袭之中还要讲课。”我忍不住调侃他。
林熙明无奈地摇摇头,“这空袭频率这么高,若是每次一拉警报就不上课了,到发榜那天都不一定讲得完课本。”
我想了想理工科是不比文学类,有时只需触类旁通就可以了,课时也还是需要保证的,倒也明白为何林熙明这么抓紧一分一秒。
林熙明在第一次空袭时我们躲藏的那个山洞放下了黑板,学生们顶着路上捡的枝叶茂密的树枝作伪装,远远看去像是一群野人,却又抱着课本奋笔疾书。轰炸机的声音震耳欲聋,那声音似是环绕在周身久久不散,最低的飞机甚至就像是疾飞过头顶,甚至能够感觉到刚扔完□□的灼热感。
我有些热,取下围巾看着林熙明半跪在地上写着板书,轰鸣之中听不真切他的声音,不大的黑板一半是板书,另外一半是擦了又写、写了又擦的他的讲解。不远处一座茅草房被□□击中,火光冲天,可这里却像是什么世外桃源,学生们的眼神专注而又热切,细看之下竟是比那火焰更加耀眼。
和林熙明常常来我的课上听我授课不同,我甚少去听他的课,原因无他,只是不懂而已。人各有所长,理工学又不像文史学,想听就能听,去听得一头雾水,还不如回校舍躺在躺椅上小憩一会,或是看会书、练会字。
所以我也很少这样子直接看到林熙明工作的模样。
嗯……怎么说呢。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这句他形容我的,我也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好了。
只是这人一旦认真做事起来就甚少表露出什么表情,本就锋锐的眉眼看上去有些凶。不过在我眼里倒是刚刚好,是一副俊朗的好相貌。
也是一个极好的人。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天而东迁;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而流亡……”
不远处曾教授缓缓授课的声音在嘈杂的空气中隐约传来,又是一辆飞机低飞而过,扬起一片尘土。我慌忙把围巾置于口鼻上,却还是慢了一点,咳嗽起来。
对着望过来的林熙明摆摆手,我向着山洞深处走了点,坐在地上,阳光从尘土飞扬之中洒下,像是一种神圣的光芒。
我突然觉得很安静,像是回到了背井离乡在北平求学之时,在深夜的睡眼朦胧之中看见林熙明拿着针线为我缝补校服的背影,那煤油灯的光也和现在一般温暖。
第12章 第十二章
【十七】
又是一个春节,我一如既往地靠着林熙明的肩膀昏昏欲睡,近些日子过得平凡也安逸,除了时有的空袭警报外,倒还是十分宁静。我喜欢这里的人们,他们的日子平淡无奇却也恬然美好,走在路上的时候,看着他们脚步轻快地从身边走过,纵然衣着褴褛,步伐却仍旧坚定而自信,每个人都像是知道自己来自何方,也知道自己会去往何处。
去年年底我生了场病,这没什么,我这身体一年肯定会病上那么一两次,咳嗽感冒发烧一起来,烧得躺在床上浑身无力只想睡觉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林熙明和我同住这么些年遇见我这样的病没有百次也有九十九次了。这次也算不上那么严重,只是某一日空袭时一颗炮弹在我不远处炸开,我来不及躲闪吸了一口的扬起来的灰尘,当天晚上就咳嗽不止,咽喉深处痒得令人难以忍受。
林熙明当晚根本没睡,虽然他于我说他睡了会,可是他并不知道我难受得也是一夜未眠,又不想动,只是在闭目养神,所以知道他一直在一旁看着我。
然后第二天嗓子发炎,几乎什么声音都无法发出,开始头痛,一动脑中就像是被人伸进了一根棍子狠狠地搅动似的难以忍受的疼与晕。半夜开始发烧,不由自主地寻着体温微凉的林熙明,向他怀里凑。意识模糊之间感觉到他醒了,起身为我用井水浸了冰毛巾敷在额头上,被凉意惊了下的我清醒了些许,眼睛却睁不开,挣扎在昏迷和清醒的边缘,只知道他为我掖紧实了被子,掐着时间换毛巾。
林熙明对我这毛病颇有经验,药虽剩的不多但是也还有不少,烧来的快去的也快,第二天已经好的七七八八。我脑中清醒了不少,便不想躺在床上虚度一日,却被林熙明按着勒令休息。
我心下觉着想笑,一个将近卧床两天的人怎么会缺了睡眠,只是看着他的眼神坚决,我也就没出声争着要起来,重新躺回被子里,只不过顺上了林熙明。
这眼底下的黑眼圈,卧蚕都成黑的了,最需要休息的不应该是这个人吗?
我看着他在休息一会和出门为我买药之中纠结了许久,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点点的无奈,把手放在他的眼上,说道,“先睡吧。”
我感觉到他的眼睫蹭了一下我的手心,终是闭上了眼,半晌他的呼吸平稳起来,一分钟不到就沉入了深眠。我百无聊赖地盖着被子套上外套,坐在一边看书。
那次的烧虽是退的很快,但是之后一直咳嗽,断断续续咳了将近两个月了,林熙明求了当地颇有名望的一位老中医来看,开了些中草药泡着喝,也只是减轻了点咳嗽拉扯着胸腔的痛感,并没有止咳。冬天若是吸进了寒风,变更是痛苦,咳得全然停不下来,仿若要将心肺撕裂一般,好不容易含着水止住了些,气管之中也漫着一股血腥味。
我到只是身子不舒服地疼,而我这样于林熙明而言,则是疼在他心底。
不出我所料的,除夕那夜我又没撑住,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白。我和林熙明躺在床上睡得挺没形象的,我枕在他的肚子上,醒来时能感觉到他呼吸的起伏。我躺着,看着挂着蛛网的天花板与墙的交接之处,想着今天不用上课也没什么事做,脑中却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句古文。
“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即白。”
突然想喝酒。
不用想就知道林熙明不会让我喝的。
愁。
脑中乱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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