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图》第23章


张怀德低下头。
“奇怪,”勤勤说下去,“有人无情,偏作多情,有人情深,偏作无情,真把我弄糊涂了。”
张怀德咬在口中的一口青瓜三文治,再也咽不下去。
“对不起,”勤勤说,“世上最讨厌的,便是老实话。”
张怀德苦笑,“似你这种年纪不说真话,未免可怕。”
勤勤看她一眼,“明天看到廖怡女士,恐怕要继续说谎?”
张怀德涨红了脸,“檀先生再三请求你。”
“我会努力应付。”
张怀德吁出一口气,“在某一方面来说,廖怡没有看错你,我们也没有看错你。”
“你需要休息,在我这里躺一下吧,让我陪你。”
张怀德点点头。
她看到客厅一角堆着刚完成的画,不禁钦佩地说:“兵慌马乱间,你尚能完成工作。”
勤勤微笑,“有守护天使帮我的忙呢。”
张怀德不但有两只大大的黑眼圈,面孔也肿了起来,再不休息,恐怕就要崩溃。
勤勤坐在她身边仔细翻阅那叠剪报。
这是一部本市文艺工作者的兴亡史,每年都有年青人兴致勃勃地投身艺术,有些不消三两个回合便被淘汰出来,改行教书或做小生意,也有些坚持到底,但始终没有赢得名利,只在一些偏僻角落举办展览,并无几人得道。
张怀德在长沙发上睡着了,勤勤轻轻替她盖上一条毯子。
纪录浓缩时间,数十年间大事在三两个小时内阅毕,给勤勤南柯一梦的感觉。
一晃眼他们都成了中年人,最无辜是张怀德,根本不是同道中人,无意间闯进他们的王国,成为牺牲者。
待她醒来,勤勤想问她当初干的是哪一个行业。
趁着空档,她拨电话去画廊,嘱宣传部与艺术家月刊记者接头,并且说出表姐的联络地址号码。
珉表姐也终于来求她了。
但性质大有不同,这等花边琐碎事情,得不得到,都无伤大雅,当年勤勤上门,却事事与生计有关。
张怀德说得对,拒绝檀氏这样疯狂的激情,是需要点勇气,不是人人做得到。
勤勤觉得一丝骄傲。
“看,父亲,”她对着空气说,“文勤勤富贵不能屈。”
她莞尔,卖假画是一回事,请枪手也是另外一回事。
但,文勤勤不出卖自己。
她为这套无稽的道德水准笑出声来,差些儿吵醒张怀德。
即使在真正的困境里,勤勤也一直提醒自己:每次自怜不得超过十分钟。
接近午夜的时候,勤勤觉得疲倦,刚瞌睡,接到电话。
是檀中恕。
“怀德在你那里?”
“刚刚合上眼,没有十万火急的事,请让她休息。”
檀中恕干笑数声,“勤勤,你倒教训起我来了。”
“我看不惯这奴隶制度,你做人的奴隶,又叫人做你的奴隶。”
檀中恕半晌作不得声。
“我反正不干了,我不怕,你不过想叫醒她来陪你,檀先生,我恐怕今夜你得忍受一下寂寞的滋味了。”
“勤勤,我有种感觉,你大约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不,开头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最近,我渐渐发觉你根本没有余力再付出感情。”
檀中恕又静了一大段时间,这次,勤勤以为他已放下电话。
但没有,他终于说:“我明早再打来,晚安。”
第二天清早,张怀德跳起身一直嚷:“怎么不叫醒我。”
勤勤原本捧着红茶在看早报,听见这话忍不住笑起来。
“檀先生有没有找过我,该死,怎么会睡得昏死似的。”
勤勤把报纸推到她面前,“是,你睡着了,但是世界大事照样发生,还不是填满整张报纸,你说奇不奇怪。”
第9章
张怀德深深叹口气,她当然明白勤勤的意思。
“放松一点,他要找你,总会找得到。”
电话铃响,张怀德扑过去,勤勤觉得她无可救药。
可想而知,她一定在这种行为里得到极大的快感与满足,不然,怎么可能坚持下去。
只听得她说:“勤勤,是找你的。”
是杨光,“这么早就有客人?好几天不见,问候一声。”
“忙得慌,过两天找你,说不定有好消息。”
“你去陪客吧。”
勤勤挂上电话。
“你的男友?”张怀德问。
“好友。”勤勤暂时不愿意透露更多。
那天下午,医生说,他替廖怡注射了一种麻醉剂。
勤勤知道那是什么,那药止痛镇静,可使病人得回一点自尊。
“你来了。”
“是。”
廖怡轻轻问:“你要不要看看你此刻的身体?”
勤勤一时没听懂,要隔一会儿,才弄明白廖怡是真正的着了魔,她不止把文勤勤当作替身,她已把勤勤当作她自己:年轻时的廖怡。
她开始喃喃自语。
勤勤知道她神智已经模糊。
勤勤略觉不安,咳嗽数声,提醒女主人,她是另外一个人。
“我要出来了。”廖怡说。
勤勤不敢怠慢,全神贯注看着屏风后面。
廖怡推着轮椅出来,勤勤这才第一次看清楚她的脸。
她问勤勤:“他们不让我照镜子,我是否已经很可怕?”
勤勤说不出话来。
她的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戴着一顶黑丝绒帽子,皮肤焦黄,贴在头颅上,现出骷髅的形状。
勤勤不忍看下去,又不能放肆地转过脸去,只得站起来说:“我推你到露台去。”
转到她身后,勤勤才恣意地闭上双眼,眼皮犹自不停地跳动。
太可怕了。
一个人竟会变成这个样子,太可怕了。
廖怡伸出手来,“你看我这双手,曾经丰硕白润过。”
勤勤轻声说:“是,戴颜色宝石戒指最好看。”
廖怡说:“我可以给你一切,我会捧你成名,使你拥有这个王国,只要你答应我。”
勤勤忍不住蹲下来,握住廖怡犹如枯骨般的手,“当年,齐先生也是这样对你说?”
离得这么近,勤勤可以看到廖怡的瞳孔已经放大。
她笑了,“不,你还不明白?当年,挑选我的,并不是齐颖勇,而是他的妻子。”
勤勤连忙站起来,打一个冷颤。
这是一个连环套,局中人乐此不疲,不停地玩下去,上一环与下一环的年岁相距至少十多二十年,上一环自知天不假年,连忙替下一环寻找新的环节……
这简直是变态的。
檀中恕轻轻推门进来。
廖怡招他,“你过来,你过来。”
勤勤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本来对这件事还怀着一点浪漫的幻想,至今完全消失。
幸亏有檀中恕,是他,是他化腐朽为神奇,因为他阴差阳错地爱上了廖怡。
勤勤轻轻退开。
只听得廖怡说:“我已经替你找到了理想的人……”
自勤勤站着的角度看过去,正好看见廖怡的小腿,此刻她也还穿着黑色的袜子,但与勤勤是一次见到的大不相同,此刻她全身已没有一点脂肪肌肉剩下来了。
廖怡已接近弥留状态。
檀中恕按铃唤来医生。
勤勤轻声问:“为什么不把她送进医院?”
“已经没有分别了。”
医生与看护把廖怡扶到床上,勤勤静静退至室外。
张怀德迎上来。
勤勤很坦白地说:“她不行了。”
“你有没有答应她?”
“她一直肯定我不会拒绝她,她很有信心,没有怀疑。”
“但是你没有答应她。”
“没有,我不想骗她,我做不到。”勤勤不是没有遗憾的。
自此刻开始,檀氏画廊的荣华富贵将离她而去。
文勤勤将打回原形,要重新回到出版社去为妇女杂志设计版样,做类似的、卑微的工作。
勤勤走上露台,看着蓝大白云,她没有后悔,在该处站了一个下午。
“文小姐,文小姐,快请进来。”护士奔出来召她。
勤勤连忙跑进卧室。
廖怡进入回光返照状态,她紧握着勤勤的手不放。
“你看,”她同檀中恕说,“这便是我年轻的时候,你终于见到少年的我了。”
檀中恕一声不响,泪流满面。
廖怡说完之后,陷入昏迷,然后她开始呕吐,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已是勤勤第二次面对死亡。
檀中恕终于站起来,他已经筋疲力尽,倒在沙发里。
张怀德进来陪伴他。
勤勤心想,好了,每个人都自由了。
这样想,无异凉薄一点,却也离事实不远。
勤勤同张怀德说:“我要走了,司机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她在车上与杨光通过电话。
到了他家,看见他如常般站在画架前运笔如飞。
这个地方与适才的廖宅有天堂与地狱之别。
勤勤恍若隔世,不禁走过去对杨光说:“我爱你。”
“冰箱里有苹果酒,厨房里有菠菜馅饼,请自便。”
勤勤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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