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梦真泪》第19章


她独自在雨中踱步,到郊外,才到公用电话亭拨电话给邓志能。
〃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
〃附近有什么标志?〃
她抬头,〃历山大厦。〃
〃得了,站在那里,不要动,十分钟后我来接你。〃韶韶离开电话亭。
历山大厦,原名亚历山大大厦,小学时,母亲叫她乘电车上来,到旧历山大厦她写字楼等,她就纳罕,问母亲:〃为什么一幢房子叫亚历山大?〃
母亲答:〃因为它的主人叫亚历山大,或是用来纪念亚历山大这个人,譬如说,你将来盖座大厦,便叫韶韶大厦。〃
想到这里,韶韶怔怔地落下泪来。
她只是政府里一个豆官,怎么可能拥有自己的商业大厦呢,叫母亲失望了,不过最后那十余年,总算叫母亲过了安稳的日子。
母亲逛新历山大厦时,有衣锦荣归的感觉,最爱到姬仙蒂婀精品店看手表,韶韶偷偷选过两块送给她。
母亲把往事隐藏得真好,完全不露出来,收到女儿的礼物,永远喜孜孜。
这时有一只手伸过来搭在韶韶肩上,那当然是邓志能,他撑着把黑色雨伞,劝道:〃熟人看见你独自站在雨中流泪,会以为你中老年失恋,不觉浪漫,但觉折堕。〃
韶韶气结。
〃陪你去喝杯热米酒可好?〃
韶韶很能喝,未婚之时,常与友人结伴到日本馆子乱吃,服务生在门口看到区小姐,已经吩咐烫米酒,半打半打那样车轮似送上来。
韶韶问:〃出卖朋友,应当判刑的吧?〃
邓志能答:〃手段拙劣,有把柄落在人手,当然有牢狱之灾。〃
〃为什么区永谅可以逍遥法外?〃
〃他手段高超。〃
〃他会不会遭到报应?〃
邓志能反问:〃你认为他生活快乐吗?〃
韶韶抬起头,〃不,他念念不忘我妈妈,还有,他始终为出卖我父而患得患失。〃
〃这已是最大报应了。〃
〃这是不够的,我要看他千刀万剐。〃韶韶咬牙切齿。
〃不,你不是真那么想。〃
韶韶红着双目说:〃你讲得对,我说说而已,我不够残暴。〃
〃不,你恨得不够,伯母没有把恨的种子种在你心中,你我都应当感激她,她存心要忘却旧事,亦不愿你背着那种包袱,她成功了。三个月之前,你还不知道世上有区永谅这个人,怎么恨,都不至于要抽他的筋剥他的皮。〃
韶韶一直灌酒。
她想起一位作家讲过,酒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大嘴,〃她说,〃万一有了孩子,怎么同他交待外公的下落呢?〃
〃伯母怎么同你说?〃
〃爸爸去世了。〃
〃那我们说,外公去世了。〃
〃他会相信吗?〃
〃他有什么理由怀疑?〃
〃是如何去世的呢?〃
〃孩子不会追究细节,你会不会去查访外公下落?〃
韶韶维持沉默,过一会儿叹口气,〃那么,许旭豪的事迹就永远湮没了。〃
〃中国最多无名英雄。〃
韶韶点点头,黯然道:〃我知道有无名英雄之墓。〃
〃我去打听过,有位长辈当年住在上海虹口区,彼时夜夜听见枪声,知道又是枪决大学生,韶韶,不止许旭豪一人牺牲。〃
韶韶托着头,〃也许,不读大学,什么事都没有。〃
〃正是,只有二十一二三岁的人才有那样的勇气。〃
韶韶把面前的酒瓶一推。
邓志能知道是回家的时候了。
睡到半夜,韶韶忽然自床上坐起来。
〃我知道了,那人是苏舜娟!〃
邓志能被爱妻吓得魂不附体,〃什么事,你知道了什么事?〃
〃苏舜娟,出卖我父亲的是苏舜娟,我怎么一直没想到,〃她抓住邓志能的手臂,〃你明白没有?〃
邓志能呻吟,〃老婆,试试天亮后才测试我的智慧。〃
〃是她啊。〃
犹如暗室中开亮了一盏电灯似的。
区永谅比她先弄明白。
韶韶推邓志能,〃你这会子明白了没有?〃
邓志能不愧是一流丈夫,他已经清醒,并且说:〃原来苏舜娟爱的也是许旭豪。〃
是,这是一个悲剧故事,两个男生都爱姚香如,两个女生都爱许旭豪。
故事到了一半,苏舜娟得不到许旭豪,区永谅得不到姚香如,两人恨得那么厉害,各自设计出卖许旭豪与姚香如。
韶韶一再说:〃是苏舜娟。〃
这个时候,邓志能不由地机伶伶打一个冷战,那苏阿姨恁地功心计!
黑暗里邓志能与妻子四目交投,发觉韶韶与他有同感。
过半晌,邓志能说:〃那是一个大时代,人心受到极端苛刻的试验,不可揣测。〃
〃是她。〃
〃是,是她,等到区永谅终于娶得姚香如,她又再上前去破坏好事,把区永谅告密之事泄露给姚香如知道,逼得姚香如离开了区永谅。〃
韶韶忽然歇斯底里地笑出来,〃可是,苏舜娟一直生活在痛苦中。〃
〃你若相信小学课文,便知道有害人终害己这句话。〃
〃可是他人被她害得那么惨。〃
〃是,可是你试想想,许旭豪与姚香如到了本市,两人会白头偕老吗?〃
〃不一定。〃
〃两人又是否一定会活至七老八十?〃
〃也不一定。〃
他们有一位朋友,一直想念早逝的丈夫,一边再婚,一边无限思念,可是旁观者清,都看得出二人兴致不合,他如果不是罹病,早已与她分手。
〃世事难料,睡吧。〃
〃还睡,你这没有心肝的东西,还能睡?〃
〃咄,只要无病无痛,你又在我身边,我就能睡。〃
韶韶又一次为邓志能的逻辑感动。
真的,一个人生活目的,不外是健康快乐,何用处处与自己作对。
邓志能说得出做得到,转一个身,继续入睡。
韶韶起床。
忽然之间,她有种浑身轻松的感觉,到厨房,为自己做了个丰富的早餐。
终于知道仇人是谁,如释重负。
她缓缓进食,开头觉得有点油腻,渐渐习惯,吃完后只觉有力气。
韶韶悲哀地想,会不会是痊愈了呢?这样大的创伤,也能愈合吗?
本领太大了,生存能力太强了,韶韶不由地感慨起来,十分自怜。
她晓得有种比较矜贵的人,一受打击,终身不起,倒在床上呻吟不已,了此残生。
她同她母亲都不是这种人。
韶韶没有落泪。
幸好她身边的好人多过坏人,也根本没有出卖她的人,也许,也许到了下一个换朝代换旗帜的时候,人心大变,卖友求生存,或卖友求荣华的风气又会再一度兴起。
今朝今日,她还是安全的。
韶韶悲伤地站起来,淋浴更衣,准备上班。
回到写字楼,因为早,同事尚未到,她一个人坐下来,先阅报章的头条,听得身后有声响,连忙转过头去,见是顶头上司,马上笑着问:〃苏先生,早,找我们有事?〃
〃我忘了带一个文件夹子,你替我打电话回总部叫人送来。〃
好一个韶韶,不卑不亢,把电话搬到他面前,〃苏先生,请便。〃她又不是他秘书,怎么会替他拨号码,这次做了,下次说不定还得替他买咖啡。
那苏先生一怔,立刻笑了,到底是个合理的人,自己接通电话,讲完之后,赞道:〃准时上班真是美德。〃
〃应该的。〃用笑脸把他送走。
笑多了,脸颊有点麻木。
卖笑,所不同的是,有种职业专门卖笑,而他们,除绞脑汁,还得赔笑,算赠品,不收费,真倒媚。
传真机已经达达达达开始操作,一天已经开始。
有人打电话进来,怪声怪气说〃我爱你〃。
〃大嘴,是你吧。〃
〃我警告过你,别再叫我大嘴。〃
〃大嘴,我亦敬爱你。〃
不过工作时间不宜谈这些。
一轮混战,又到午膳时候,韶韶坐在桌前吃一只苹果,一边看文件消遣。
有人走到她面前停住。
韶韶不经意地说:〃没出去吃饭?〃
那人咳嗽一声。
韶韶抬起头来,〃呵,是苏阿姨。〃
苏舜娟叹口气,轻轻坐下来。
韶韶凝视她,忽然之间,她似一个老年人了,发角已白,嘴角生皱,做坏人有时比做好人还累。
〃韶韶,你那么聪明,早已经猜到吧?〃
韶韶牵牵嘴角,〃猜到什么?〃
〃我才是你要恨的人。〃
〃我不恨任何人,我不认识你们,我也不知道你们所作所为,只觉得那个时候空气中弥漫着仇恨,而你们也因着恨而付出庞大代价。〃
苏舜娟怔怔地看住她。
〃至于我,我有我的前途需要追求,我才不会生活在历史里。〃
韶韶停一停。
〃不过,我也不会同你们做朋友,奇芳与燕和则是例外,她们对于历史,比我还糊涂,她们是无辜的。〃
半晌,苏舜娟才说:〃你的音容,同姚香如宛如一个印子刻出来。〃
韶韶叹口气。
〃香如美貌、聪明,出身富裕,要什么有什?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