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第63章


生人中间,而不是辛比尔斯克。谢苗挨着火躺下,不知为什么冷笑一声,又轻轻哼起一支曲子来。
“她跟父亲在一起有什么快乐?”过了一会儿谢苗又说起来,“他爱她,他得到了安慰,这话没错;可是,伙计,你跟他得小心行事;老头严厉,固执。年轻的妞儿却不需要严厉……她们需要温柔,需要哈哈哈、嗬嗬嗬,需要香水和化妆品。是这样……唉,事情啊事情!”谢苗叹口气,费劲地站起身来,“酒喝光了,这下该去睡了。怎么样?我走啦,伙计……”
鞑靼人独自留下,他又添些枯枝,侧身躺下,望着篝火,开始思念起家乡和妻子来。她若能来住上一个月,哪怕只住一天,那该多好啊!之后,她若想回去,那就让她走好了!来住上一个月,哪怕一天,也总比不来好。不过,要是妻子说到做到,真的来了,那他拿什么养活她呢?在这种地方,让她住哪儿呢?
“要是没吃没喝的,叫她怎么活?”鞑靼人大声问。
他现在白天夜里都划船,一昼夜才拿十戈比。不错,过路人会给点茶钱和酒钱。可是那几个伙计把进款都私分了,一个小钱也不给鞑靼人,只是取笑他。他穷得挨饿,挨冻,成天担惊受怕……眼下他浑身酸痛,发抖,本该进屋去躺下睡觉,可是那边没有被子盖,比这岸边还冷。这里虽说也没有东西可盖,好歹还可以生堆火……
一周后,等这里的水退下去,他们安置好平底渡船,所有的船工,除了谢苗之外,也都无事可干了。到那时鞑靼人只好走村串户去乞讨,去找活儿干。他妻子才十六岁,长得漂亮,娇滴滴,羞答答--难道能要她不戴面纱也去各村讨饭吗?不,这事想起来都可怕……
天亮了。驳船、水中的柳丛和水上的波纹已经清晰地显露出来。可是回头一看--那边是一片粘土高坡。坡底下有一间农舍,屋顶苫着褐色的干草;往上一些,不少乡村木屋挤作一团。村子里的公鸡己在喔喔啼叫。
红土高坡,驳船,河流,不怀好意的异乡人,饥饿,寒冷、疾病--所有这一切或许实际上并不存在;或许这一切仅仅是梦中所见--鞑靼人这样寻思。他觉得他睡着了,甚至能听到自己的鼾声……当然,他这是在家里,在辛比尔斯克,只要他叫一声妻子的名字,她准会答应;隔壁房间里有母亲……可是,天下竟有这么可怕的梦!干吗要做这种梦呢?鞑靼人微笑着睁开了眼睛,这是什么河?伏尔加吗?
正下着雪。
“喂!”对岸有人在喊叫,“放渡船过来!”
鞑靼人醒了,连忙跑去叫起同伴们好把船划到对岸。几个船工一边走,一边穿上破皮袄,睡意未消地操着哑嗓子骂街,一个个冻得缩着脖子来到了岸边。他们刚从睡梦中醒来,河上飘来的那股刺骨的寒气,显然让他们感到既可恶又可怕。他们不慌不忙地跳上驳船……鞑靼人和三名船工拿起宽叶长桨,这些桨在黑暗中看上去像虾螫,谢苗用肚子压着长长的船舵。对岸还在喊叫,甚至放了两枪,以为船工多半睡着了,或者去村里下酒馆了。
“行了,急什么!”明白人说,那种口气仿佛他深信不疑:这世上的事都用不着去着急,因为照他看来,急也不管用。
笨重的驳船离开了岸,在柳丛中间漂浮。柳树慢慢往后退去,仅仅凭这一点才知道驳船在移动,没有停在者地方。几名船工协调一致地划着桨。谢苗用肚子压着船舵,身子不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从船帮的这一侧飞到了另一侧。在黑暗中,这些人好像坐在某个洪荒年代、长着好些长爪的怪兽身上,它要把他们送到一个寒冷而荒凉的国度,这样的国度即使在噩梦中也难得见到。
穿过了柳树丛,驳船进入宽阔的水面。对岸已经可以听到木桨的吱嘎声和有节奏的溅水声。有人在喊:“快点!快点!”又过了十来分钟,驳船沉重地撞到码头上。
“老下个没完,老下个没完!”谢苗嘟哝着,抹去了脸上的雪,“哪儿来的这么多雪,真是天知道!”
等船的是个瘦高个子的老头,他穿着狐皮短袄,戴一顶白羔皮帽子,站在离马不远的地方,一动也不动。他的神色忧郁而专注,仿佛正在极力回忆某件事情,对自己不中用的记性很是生气。当谢苗走到他跟前,笑嘻嘻地摘下帽子时,那人说:
“我急着去阿纳斯塔西耶夫卡。女儿又不好了,听说那里新派来了一位医生。”
他们把马车拖上驳船,又往回划去。谢苗叫他瓦西里·谢尔盖伊奇的那个人,在大家划船的时候,一直站着不动,咬紧厚嘴唇,眼睛望着一处地方发愣,马车夫请求他允许在他面前抽烟,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好像没听见似的。谢苗用肚子压着船舵,瞧着他挖苦说:
“即使在西伯利亚,人们也照样能生活。活得下去的!”
明白人脸上一副洋洋得意的神色,仿佛他的说法得到了证实,仿佛他正高兴事情的结果当真不出他所料。身穿狐皮短袄的人那副不幸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分明让他十分快活。
“现在出门,瓦西里·谢尔盖伊奇,路上尽是烂泥,”他看到车夫在岸上套马便说,“您最好再等上两个礼拜,到那时路就会干些。要不然索性别出门……要是出门办事能管用,倒也罢了,可是您自己也知道,人们一辈子东奔西跑,日日夜夜地跑,到头来什么好处也没有。这可是实话!”
瓦西里·谢尔盖伊奇默默地赏了酒钱,坐上远程马车,赶路去了。
“瞧他,又找医生去了!”谢苗说,冷得缩起脖子,“好,去找真正的医生吧,去野地里追风、抓住魔鬼的尾巴吧,见你的鬼去!这些个怪人,主啊,你饶恕我这个罪人吧!”
鞑靼人走到谢苗跟前,痛恨地、厌恶地瞧着他,浑身发抖,用夹着鞑靼话的、蹩脚的俄语说:
“他好……好,你--坏!你坏!老爷是好人,他好;你是畜生,你坏!老爷是活人,你是活尸……上帝造人是让他活着,让他高兴,让他发愁,让他痛苦,可是你什么也不要,所以你不是活人,你是石头,是泥土!石头什么也不要,你什么也不要……你是石头--所以上帝不喜欢你,喜欢老爷。”
大家都笑起来。鞑靼人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一挥手,裹紧破衣衫,朝篝火走去。几个船工和谢苗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小木屋。
“好冷啊!”一个船工声音嘶哑地说。他在潮湿的泥地上躺下去,伸直身子。
“是啊!不暖和!”另一个附和道,“苦役犯的生活!……”
大家都躺下了。门叫风吹开了,雪飘进屋里。谁也不想爬起来去关门:他们怕冷,懒得去关门。
“我挺好。”快要入睡的谢苗迷迷糊糊地说,“上帝保佑,但愿人人都能过上这种生活。”
“你呀,当然,服了一辈子苦役,连鬼都抓不住你。”外面传来狗*(左口右上白下本)吠似的呜呜声。
“这是什么声音?谁在那儿?”
“是鞑靼人在哭。”
“瞧他这……怪人!”
“他会习--习惯的!”谢苗说完,立即睡着了。
其余的人也很快进入梦乡。那门就这样一直没关。
一八九二年五月八日
41 捉弄
一个晴朗的冬日的中午……天气严寒,冻得树木喀喀作响。娜坚卡①挽着我的胳膊,两鬓的鬓发上,嘴上的茸毛上,已经蒙着薄薄的银霜。我们站在一座高山上。从我们脚下到平地伸展着一溜斜坡,在阳光的照耀下,它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在我们身边的地上,放着一副小小的轻便雪橇,蒙着猩红色的绒布。
……………………
①娜坚卡,娜佳,均为娜杰日达的小名。
“让我们一块儿滑下去,娜杰日达·彼得罗夫娜!”我央求道,“只滑一次!我向您保证:我们将完整无缺,不伤一根毫毛。”
可是娜坚卡害怕。从她那双小小的胶皮套鞋到冰山脚下的这段距离,在她看来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可怕地穴。当我刚邀她坐上雪橇时,她往下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连呼吸都停止了。要是她当真冒险飞向深渊,那又会怎么样?她会吓死的,吓疯的。
“求求您!”我又说,“用不着害怕!您要明白,您这是缺少毅力,胆怯!”
娜坚卡最后让步了,不过看她的脸色我知道,她是冒着生命危险作出让步的。我扶她坐到小雪橇上,一手搂着这个脸色苍白、浑身打颤的姑娘,跟她一道跌进深渊。
雪橇飞去,像出膛的子弹。劈开的空气迎面袭来,在耳畔怒吼呼啸,凶狠地撕扯着我们的衣帽,刀割般刺痛我们的脸颊,简直想揪下你肩膀上的脑袋。在风的压力下,我们几乎难以呼吸。像有个魔鬼用铁爪把我们紧紧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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