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自传》第66章


闹斗肿印K砸丫苁炝恕?br /> 她在方家排行第九,侄儿侄女不少,一般熟人都称她“九姑”,靳以也这样称呼她。我跟她相熟,却是解放以后的事。
一九五一年第三季度我和靳以还有令孺大姐三个人参加了老根据地访问团华东分团,一起去过沂蒙山区。后来我们又到苏北的扬州和盐城,这样我和她就熟起来了。但是关于她的过去,我知道很少,我向来就不注意朋友们的身世,我想了解的常常是人们的精神世界和真实感情。无怪乎在“文革”期间我经常受到向我“外调”的人的训斥:交朋友不调查别人的出身和成份。我不能满足“外调者”的要求,因为我只能谈个人的印象。关于方令孺大姐,似乎没有人来找我调查过她的情况,倘使别人向我问起,我就会说:解放后她不再彷徨、苦闷;虽然吃力,她始终慢慢地在改造的道路上前进。我还记得我们在山东乡下访问时,她和一位女同志住在农民家里,旁边放着一副空棺材,她也能愉快地住几天。我们一起活动了不到两个月,她留给我的印象除了“善良”外,还加上一个“坦白”。这以后我也习惯像靳以那样用“九姑”称呼她了。
回到上海我们少有见面的机会,大家似乎都很忙,又很紧张,却又没有做出什么成绩。在北京开会,我倒遇见她几次,忽然听说她要给调到杭州担任浙江省文联主席,她自己下不了决心。我当面问她,她说在复旦大学她有不少熟人,在杭州除了女儿女婿外,单位里都是生人,前任文联主席又是犯了错误给撤职的。换一个新环境她有些害怕。我相信她会去杭州,用不着我给她打气,我也不曾到复旦宿舍去看她。一九五九年我和萧珊去新安江参观,这是解放后我们第一次去杭州在那里同她相聚,真像见到亲人一样。她老了些,身体不大好,常常想念上海的朋友,几次讲到她的寂寞。第二年五月我又去杭州,她却到北京治病去了。我这次去杭州是为了写一篇发言稿,大约在两个月以后第三次全国文代会要在北京召开,文联的同志们要我在会上讲话。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拿起笔一个字也写不出,只好躲到杭州,在西湖的确没有干扰,可以说我不曾遇到一个熟人。虽然有那样多的时间,可是我坐在书桌前,写不上十个字就涂掉,然后好像自来水笔有千斤重,我动不了它。这样的经验那些年我太熟悉了。有时写作甚至成了苦刑,我常常想:我“才颈了。坐在房间里我感到烦躁,就索性丢开笔出去看看走走,有时在湖滨走两三个小时,有时在西山公园的竹亭里坐一个上午,只是望着熟悉的西湖的景色,我什么也不想。我住过三个招待所,挨了若干日子,最后在花港写完了我那篇发言稿,标题是《文学要跑在时代的前头》。我在文代会上读它的时候仿佛它是一气呵成似的,其实为了那些“豪言壮语”,我花费了多少天的苦思苦想。
一九六一年访问日本回来,六月初我又去西湖。我需要交出第一篇访日文章,在上海连静坐拿笔的工夫也没有,我只好又逃到杭州,还是在花港招待所里完成了任务。我写了几篇散文,还写了短篇小说,因为我有真实感情和创作欲望,我在写我想写的作品。我这次大约住了三个星期,招待所里还有一位朋友,他比我早来,也是来写作的。每天吃过晚饭,我和他一起散步,常常走到盖叫天老人的墓道才折回去。马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光线十分柔和,我们走在绿树丛中,夜渐渐地在我们四周撒下网来。我忘不了这样愉快的散步。盖老当时还活着,他经营自己的生圹好多年了。有一次时间早一点,我走进墓道登上台阶到了墓前,石凳上竟然坐着盖老本人,那么康健,那么英武,那么满意地看刻着他大名的红字墓碑,看坡下的景色,仿佛这里就是他的家,他同我谈话好像在自己家里接待客人。我们一路走下去,亲切地握手告别。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同他交谈,五年后一九六六年七月底我到西湖参加亚非作家“湖上大联欢”,听人说盖老已经靠边受批斗,我也不便多问。在我自己给当作罪人关进牛棚之后听到小道消息:盖老给迫害致死。连八旬老人也遭受酷刑,我当时还不肯相信,若干年后才知道真实情况比人们传闻的可怕得多。不用说他无法睡在自己苦心经营的坟墓里面,连墓道,连牌坊,连生扩,连石桌石凳全化作尘土了。然而刻在石牌坊上的那副对联还经常出现在我的眼前:“英名盖世三岔口,杰作惊天十字坡。”优美的艺术绝不是任何暴力所能抹煞的。
我记不清楚是不是九姑和我同去看盖老的生圹,当时她已回到杭州,因为天热,她很少出来。我和那个朋友到过白乐桥她那非常幽静的住处,门前淙淙的溪水,院子里一株高大的银杏,我们在窗下阶前融洽地谈了两三个小时。另一天下午我们三个人又在灵隐寺前飞来峰下凉亭里坐了一个下午。我们谈得少,我拿着茶杯,感到时间慢慢地在身边过去,我有一种无忧无虑的幸福感觉。但是同她分别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她还是想回上海,在这里她感到寂寞。我和朋友从灵隐送她走回白乐桥,她对我们频频挥手,那么善良的笑脸,多么真诚,又多么孤寂埃第二年年初我们五六个人从广州到海南岛参观,坐一部旅行车在全岛绕了一周,九姑也在里面。接着她又和我全家在广州过春节,看花市,她很兴奋地写诗词歌颂当时的见闻。
我还记得,我们在海口市招待所里等待回湛江的飞机,已经等了两天,大家感到不耐烦,晚饭后闲谈中她谈起了自己的身世,谈了一个多钟头。想不到她的生活道路上有那样多的荆棘,她既困难又坚决地冲出了旧家庭的樊笼,抛弃了富家少奶奶的豪华生活,追求知识,自食其力,要做到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新的人生”,做“一个真实的人”。那些坚持斗争的日子。倘使得不到自由,她就会病死在家中。她没有屈服,终于离开了那个富裕的家。她谈得很朴素,就像在谈很远、很远的事情,的确是多年前的事了,但是她还不能没有激动,她说不久前在一次学习会上她谈了自己的过去,会后一位同事告诉她,以前总以为她是一帆风顺、养尊处优的旧知识分子,现在才知道她也经历过艰巨的斗争,对她有了更多的理解了。我说的确是这样,我从前也听见人说,她孤独、清高,爱穿一身黑衣服,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然就孤单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她笑了。她那样的人在旧社会怎么不被人误解呢?她哪里是喜欢孤独?那那颗热烈的心多么需要人间的温暖。
这以后她和我一家的往来更加密切了。我们的两个孩子都喜欢她。我们和她在黄山度过一段时间,也同在从化洗过温泉。一年中间我们和她总要见面两三次,书信的来往更是频繁,她喜欢读萧珊的信,也写了不少的信给她。一九六六年年初她来上海,同上海的亲友们一起欢度了她的七十大庆。
这一次我们和她无忧无虑地相聚了几天。我还兴奋地说十年后要到西湖庆祝她的八十生日。其实说无忧无虑,也得打个折扣,因为上海的作家已经开始学习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我每个星期六下午要去文艺会堂参加学习会,有一回姚文元眉飞色舞地鼓励大家“畅所欲言”,看见他口沫四溅,手舞足蹈,我觉得我的上空乌云正在聚拢,一阵暴雨就要倾注下来。九姑虽然在上海待得不久,可是她主动地要求参加我们的学习会。我笑着夸她“学习积极”。她说她来“取经”,回去也可能要搞同样的学习,我才看出来她也有点紧张。这年清明前后我和萧珊并没有去西湖看望九姑,她已经和几个同事匆匆赶去北京开会。形势越来越紧,连萧珊也参加了“四清”工作队到铜厂去了。
九姑从北京回来,仍然经过上海,我记得她在招待所住了三几天,我还听见她夸奖萧珊参加工作队有了很大的进步。
她不曾谈起在北京开会的情况。但是连郭老也公开表示他的著作应当全部烧毁,他本人愿意到生活里去滚一身泥巴。因此一位写诗的朋友也诚恳地劝我表态,我接着就在学习会上承认我写的全是毒草。这样完全否定了自己,我并不感到痛苦,反而感到轻松,心想总可以混过一些时候了。一个接一个的运动仿佛把人的脑子磨练得非常敏感,其实它反倒给磨得十分迟钝。那几个月我的精神状态和思想感情就是这样。我好像十分害怕,又仿佛毫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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