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剪影》第27章


但白天那种浑身是劲的气势早就没了,整个队伍闷声闷气地向前行进。
许多年后的柳彦之每每回想起这一天,都不禁感叹一句:“荒唐,实在太荒唐了。”
事实上,这的确很荒唐。
敌人在哪儿呢!
根本就没有敌人。
荒野里除了鸟儿,根本就不见其他生物。
他们就这样打清晨走到三更半夜,这一路上为了从气势上压倒敌人,喊的口号响彻原野。
可他们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见。
为了莫须有的敌人,全民皆兵。
就跟小孩子玩过家家一样,完全投入了进去,把假的当真的,弄得跟就像是真的有敌人入侵一样。
次日中午,因着昨天拉练到大半夜,生产队特地给去拉练的队员们批了两天假,让他们休息两天。
柳彦之这会儿正在土坑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叶元杰把之前搁在他们中间的小桌子拿走了,此时他正搂着柳彦之的腰,睡得沉沉的。
突然一句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房门被打开,那人看见里面的情景后,似乎被惊到了,沉默了几秒,她随后大喊:“彦之,你快醒醒,你爸爸出事了。”
☆、21 柳世青
遗书
Mao主席语录:世界观的转变是一个根本的转变。
我们是人民公敌、是阶级敌人,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受毒,自觉把自己从社会上除掉。
柳彦之,是我们害了你,别学我们。
你要听Mao主席的话,坚决走革命的道路,
——柳世青、田婉如
“经学校党委同意,公安部门批准,对柳世青、田婉如开除公职,送往XX干校劳动改造。”宣读决定书的男人穿着一身军装,目光冰冷,当他放下决定书,与柳世青两眼相对时,仿佛是在锁定了一个猎物。
而柳世青则感觉自己被那双冰冷的眼睛给吸住了无尽的深渊,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一个寒颤打起来,柳世青从病床是惊醒了过来。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明镜般的月亮悬挂在天空,恰恰正对着窗户,银色的光辉投射到病床上,把他形销骨立的样子给照了出来。
柳世青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因为跳楼,他双腿骨折,肋骨断了一根,也不知道是戳到了肺还是胃,他如今每呼吸一口气,胸腔都变得非常辛苦,也只能吃点流食。
活到现在,他也不过是在拖时间罢了。
等见到了儿子,他就可以和妻子在下面团聚了。
看来今夜又得睁眼到天亮了。
说起来,自从他到了干校里,几乎没合过眼。
每天晚上都听着房檐滴水的声音到天亮,睡不着就一二三四五地数数,数到一千多了还是睡不着,心里头特别难受。
可即便挨到了天亮,自己只会更加难受。
因为那些人又要来了,他和婉如又得挨斗游街了,又得一直不停地折腾,心里是又怕又紧张,感觉自己已经没路可走了。
他们折腾自己也就算了,可他们还要折腾婉如。说起来他也是对不起她,她嫁给自己这么多年,一直默默支持自己,到老了还要她陪自己受这罪。
他有时也会想要是自己当初没有回国,那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可惜这个世上没有假设。
可自己的命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到底是为什么。
想当初,他在回国之前,也是和所有的爱国青年一样,对新中国、对建立新中国的党,怀有宗教狂热一般的激情与信奉。也正因为如此,他放弃了英国优渥的生活,毅然决然地带着怀着孕的妻子回国。
即便后来随着他的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他变得理智和冷静多了,但对于党的前途和命运,他依旧怀有满腔的热血。
自打“庐山会议”之后,一批批革命进步文化人被化为you派分子,不同程度的挨了整。他就感到无比迷惘,感到过去那些让人觉得那么神圣的东西,那么让人崇拜的东西,都是假的,但他那时对党、对主席的感情还没完全发生变化,他还在琢磨和怀疑。
刚被划为you派的那一段日子,他被调去扫大街,加上形势很紧,也不敢看书,不敢发表意见,日子过得相当单调与压抑,可以说是事业无望,生活也无望。
他的银行账户被冻结,亲弟弟早在新中国建立前举家搬到香港,也帮不上忙。儿子被他拖累,不能上大学。同事朋友们也是离得远远的,都不敢搭理他。
自从儿子六月份走了一个星期后,革委会就连着抄了他好几次家,儿子回来时乡亲们送的礼物、还有家里的收音机、被子、毛毯……,全给抄了。
抄到8月底,家里除了床板,全被抄光了。柳世青也被他们抄麻木了,谁让自己出身不好呢?
他心想,抄吧,抄吧,全抄了吧,这些东西都跟我无关了。
你们既然对阶级斗争有那么大的热情,那就去表现吧,去革命吧。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都跟我无关。
在被抄了家后,他也曾经写信给朋友们想借点钱,但是信寄出去后杳无音信,谁也没有把钱给他邮过来。
他曾感叹世态炎凉,可这个时候谁不怕惹火上身,这也是人之常情,他理解他们。
反正现在再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
他已经被现实压弯了腰。
在干校里,他和妻子戴着牌子被人批dou毒打的时候,他心里头不是怕死,而是怕活。
他不能再忍受人格侮辱了。
☆、22 结局
查被告柳世青出身于地主家庭,解放后思想you倾,且未完全得到改造。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中,竞胆敢积极出谋划策,偕同其爱人田婉如以自杀来抗拒运动,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甘愿与人民为敌,已构成抗拒运动杀人罪。性质严重,情节恶劣,证据确凿。本院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保卫无产阶级wen化大革命顺利进行,特判决如下:被告柳世青抗拒运动罪判处无期徒刑。
——1969年10月29日
柳彦之站在监狱医院的病房门口,手里拿着《判决书》,他头发耸拉着,脸色憔悴,眼睛充满了血丝。
叶元杰站在他的身旁,他高大的身驱替柳彦之遮住了正午的阳光。
他满怀关切地看着柳彦之,干巴巴地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柳叔肯定会没事的。”
柳彦之没说话,径自进了病房。
两天前,柳彦之从春大娘那里得到监狱发来的消息,说他父母出事了,让他速回,他跟生产队请了假,叶元杰也陪着他,他们立马赶火车来这儿。
没想到,来到这里后,先见到居然是军代表,那人丢给他一张判决书就走了。
柳彦之进了病房后,就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爸爸……”
为什么?
为什么你和妈妈要自杀?
他嘴唇动了动,可最终还是没问出来。
事实上,有什么好问的,答案显然易见。
因为熬不下去了!
进了那些地方劳动改造,身体上的折磨还是其次的,人格上的侮辱才是断人生念的。
知识分子本来就比旁人要重视人格尊严,不能忍受人格侮辱自然就熬不下去了。
柳世青虽然病得厉害,但他看到柳彦之来还挺高兴的,问东问西的问他在柳叶斋过得还好吗。
柳彦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爸爸,没回答。
柳世青也不恼,他转而问站在病房前的叶元杰,问柳彦之在那里乖不乖,春大娘夫妇身体好不好,乡亲们都怎么样了。
叶元杰一一回答了,还说了不少柳彦之的趣事给他听。
说得柳世青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仿佛身上没有病痛似的。
柳彦之看到父亲这么开心精神的样子,就跟回光返照似的,这个想法出来后,反倒让他浑身上下都难受得紧,心里恐得慌。
柳彦之突然抓住父亲的手,心中悲恸,“爸爸……”
柳世青反手握住儿子的手,安慰他,“不要伤心。记得把我跟你妈的骨灰埋在一起。”
柳彦之听后,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后来柳彦之准备给父亲打点米粥过来,走到病房门口后回过头来看他。
那个背影,柳彦之一辈子也忘不了。
父亲一个人蜷在病床上背朝着门口,就感觉曾经顶天立地的父亲一下子老了,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无坚不摧一样的存在啊,他就像一座大山一样屹立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倒下的道理。
只要有他在,自己就天不怕地不怕的。
所以他一看到父亲这副虚弱样子。
柳彦之瞬间就流泪了。
柳彦之站在客厅环顾四周,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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