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第38章


“喂,祝你成功。”
“谢谢你,老爷,我觉得心里怪怪的。”
“我料想是加拿大或澳大利亚吧?”
“不是,老爷,是阿根廷。”
“啊,啊,是个好国家。”
“你去过吗,老爷?”
“我宁可不去,我还是喜欢英国。”莫瑞斯边说边往前走,又和那个穿灯芯绒衣裤的人撞个满怀。乏味的谈话,无足轻重的邂逅,这一切却与晚间的黑暗和静寂协调,很中他的意。当他离开斯卡德一路走去的时候,产生了一种健康、幸福的感觉,一直持续到抵达房屋。隔着窗子,他瞧见了德拉姆太太,十分自在,松弛丑陋。他一进去,她的脸一下子绷紧了,他的脸也是这样。关于他当天的伦敦之行,他们交换了几句社交辞令,这才回到各自的寝室。
一年来他为失眠所困扰。刚躺下来他就知道自己会彻夜从事肉体劳动。这十二个小时发生的事使他感到兴奋,在他的脑子里相互冲突着。一会儿是清早启程,一会儿是与伦敦一道旅行,接受诊治.然后是归途。这一切的背后潜伏着一种畏惧:接受诊治的时候.是否有什么该说的话他没有说呢?他写给大夫的书面材料中,是否遗漏了什么重要问题呢?但那又是什么呢?他是昨天在这间屋里写出那份材料的,当时感到满意。他开始着急起来——而拉斯克·琼斯先生是禁止他自寻烦恼的。因为对思想感情等进行过分内省就更难以治愈了。按说他应该让脑子变成一片空白,接受施催眠术时的暗示疗法,决不琢磨播下的种子是否会发芽。然而他不禁忧心忡忡。彭杰非但未能使他变得麻木不仁,好像比任何其他地方都更刺激着他的神经。彭杰给他的印象虽然错综复杂,却又何等鲜明啊。鲜花和果实怎样纷乱地缭绕在他的脑际!他从未见过的事物,诸如从小船里舀出雨水,今天晚上他却能看见,虽然严严实实地拉上了窗帘。啊,但愿能外出,到它们当中去!啊,到黑暗中去——不是把人拘禁在家具之间的房屋里的黑暗,而是他能够自由自在的黑暗!虚妄的愿望!为了把帘子拉得更严实一些,他付给了一位大夫两畿尼,不久,在这样一间屋子的褐色立方体中,被囚禁的汤克斯小姐会躺在他身旁。催眠术的酵母继续发酵,莫瑞斯的眼前浮现出变来变去的肖像幻影,忽而遂愿,忽而违背他的意愿,从男性变为女性,蹦跳着朝他正在那儿沐浴的足球场冲下来。……他半睡半醒地发出呻吟声。按说入生拥有比这无聊的事情强一些的东西,倘若他能够弄到就好了——爱情——崇高——辽阔的空间,在那儿,激情热烈地紧紧拥抱着安宁。任何科学也够不着那些空间,然而它们永远存在,有的空间充满了森林,有的顶着苍穹,那里还有个朋友……
他确实睡着了。突然一跃而起,拉开窗帘,叫喊:“来吧!”这个行动使他醒过来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雾气笼罩着园林的草,树干从雾中耸起,活像是他往时那座私立学校附近的港湾里那些水道标志。真够冷的,他打着哆嗦,攥紧拳头。皓月当空。他的房间下面就是客厅,那些仆人将开间顶棚上的瓦修补一番后,梯子仍搭靠在他这屋子的窗台外面。他们干吗要这么做?他摇晃了一下梯子,眺望森林。然而,一旦能够到森林去了,想去的愿望就消失了。有什么用呢?他的岁数已经太大,在湿漉漉的地方找不到乐趣了。
然而当他回到床上的时候,传来了一个声音,那声音亲密得仿佛是从他本人的身体内部发出的。他似乎噼噼啪啪地响着燃烧起来了。只见梯子的顶端在明月的空气中颤动。一个男人的头部和双肩浮现出来,歇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一杆枪戳在窗台脚下的地板上。他几乎不认识的那个人朝他凑过来,跪在他身旁,低声耳语:“老爷,你喊我来着吧?……老爷,我懂……我懂。”并且开始抚摩他。
“我是不是这会儿最好走掉呢,老爷?”
莫瑞斯羞怯到了极点,假装没听见。
“不过,咱们可不能睡着了,要是什么人进来了,就糟了。”他一边愉快地窃笑着,一边接下去说。莫瑞斯虽然感到亲切,同时又胆怯悲哀。他好歹回答道:“别叫我老爷。”再一次传来了笑声,好像对这类问题表示漠视似的。对方仿佛有魅力与悟性,然而他越来越不自在了。
“请问你的大名?”他笨嘴拙舌地说。
“我叫斯卡德。”
“我知道你姓斯卡德——我指的是你的名字。”
“就叫阿列克。”
“好名字。”
“我就叫这个名字。”
“我叫莫瑞斯。”
“你头一次坐马车来,我就看见你了,霍尔先生。记得那是星期二,我觉得你看我的时候,又生气,又和气。”
“跟你在一块儿的都是谁呀?”莫瑞斯踌躇了一下才问。
“啊,就是米尔呗,还有一个是米利的表妹。你记得吗?那天晚上钢琴淋湿了,你费了很大劲儿去找一本中意的书,可你并没有读。”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读我那本书?”
“我看见你从窗口探出身去。第二天晚上,我也瞧见你了。我待在外面的草坪上来着。”
“你的意思是说,下着倾盆大雨,你竟然还到外面去了吗?”
“是啊……守望着……哦,这不算什么。你得守望着,不是吗……你知道,我在这个国家待不了多久了,所以得好好看看。”
“今天早晨我对你太粗野了!”
“哦,没什么——请原谅我这么问:那扇门上锁了吗?”
“我去把它锁上。”他正这么做的时候,胆怯的感觉重新袭上心头。他在朝什么方向走?离开克莱夫,要去跟什么人做伴呢?
他们二人旋即入睡了。
起初他们是分开来睡的,好像一挨近就会受到骚扰似的,然而天刚蒙蒙亮动作就开始了,醒来的时候已经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我是不是最好这会儿就走掉呢?”他一遍遍地说。尽管上半夜莫瑞斯梦中的思路是:“某件事有点儿不对头,随它去吧。”然而他的心情终干完全平静了,于是附耳私语:“不,不。”
“老爷,教堂的钟已经敲了四下,你得放我走了。”
“莫瑞斯,我叫莫瑞斯。”
“可教堂——”
“管他妈的教堂呢。”
他嘴上说:“为了板球赛,我还得帮助把球场辗平呢。”但是一动也不动,在灰色微光下,似乎面带自豪的笑容。“我还得照料那些雏鸟——小船已收拾停当了——伦敦先生和费瑟斯顿先生一个猛子扎到荷花当中去了——他们告诉我,所有的年轻绅士都会潜水——我从来也没学会。不让头进到水里,好像更自然一些。我把这叫做没到寿数已尽的时候就淹死。”
“有人教我说,如果不把头发弄湿,我就会生病。”
“啊,人家教给你的不是那么一回事。”
“敢情——这不过是其中的一桩而已。这是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向信赖的老师教给我的。我至今记得跟他一道沿着海滩散步的事……天呀!潮水冲过来了,四下里暗得要命……”当他觉察出伙伴正从他身边溜走的时候,就战栗了一下,清醒过来了。“你为什么要走?”
“板球那件事——”
“不,不是板球——你要到海外去。”
“唷,我动身以前,咱们还能另外找个机会。”
“你要是待在这儿,我就把我做的梦讲给你听。我梦见了我那个老外祖父,他是一位别有风趣的怪人。我倒想知道,倘若你见了他,会作何感想。他向来认为,人死后就到太阳那儿去。然而,他对待手下的雇员很苛刻。”
“我梦见博雷尼乌斯大师试图把我淹死。这会儿我真得走啦a我不能谈什么梦,你难道不知道吗?不然的话,艾尔斯先生就会骂我的。”
“阿列克,你梦见过自己有个朋友吗?仅仅是‘我的朋友’,别的什么都不是,相互帮助。一个朋友。”他重复了一遍,突然充满了柔情。“彼此间的友情持续终生。我料想这样的事是不可能真正发生的,除非是在睡梦中。”
然而,聊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阶级在呼唤,随着日出,地板上的缝儿又裂开了。当他走到窗口的时候,莫瑞斯喊道:“斯卡德。”他就像是一头训练有素的狗似的转过身来。
“阿列克,你是个好样儿的,咱们两个人都感到非常满足。”
“你睡会儿吧,你这方面用不着匆匆忙忙的。”他和善地说,并拿起彻夜保护过他们的那杆枪。梯子的顶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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