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第116章


她的照片上的时间始于她转身离开杭州的国际青年旅舍的前台往外走出木门之际,她的身后有一只飞速前进成了幻影的黑色长物,那该是一只黑猫;却是止于她离开上海的前三天的早上穿着他的睡袍站在落地窗前俯视远方的样子。首尾皆是半离着摄像机而去的姿势。
背面页上的照片起始于十七年前的奥地利的圣安东滑雪场,她在人群中找不到他,那该是他尚且十几岁的年华;景象终止于这个月下了初雪的上海深夜,依然不见他的身影。期间历尽欧洲各国,只是尚未涉足大洋洲。
照片的风格从一而终,擅于光线的运用以及对动态趋势的抓获,于明暗对比中融入引人思考的线索。她一张一张地细细看过来,觉得他的内心里是有着确切而坚定的明暗选择趋向的。
她终于在所有照片的最后一页,看见了他的模样。
左侧是她画的他的自动铅笔素描,“《the THINKER》”,时间为她标记下的十年前的阳历八月二十七日。她没有去细看。右侧是他的彩色相片,是与她深藏在心的相同的善意微笑,颜色与发色趋近的细微胡髭,唇上有竖纹,眼下映出日积月累的深深劳累,蔚蓝虹膜内的黑色中心点,睫毛很卷很长,眉头微微逆向,额上一长一短两条清晰横纹,连脸上的几颗小斑点都那么明晰。他似乎就在眼前单单凝视着她,而不是从她的内心里,也不是看往别处。此张照片没有时间日期。
在册子的封三上,端端正正地立着一个手写的中文繁体字,“愛”。祁安合上相册,把它紧紧抱在胸前,长久地失去了动一动的能力。
“施蒂安,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隐痛烙印进心底深处,鞭策出自我请求原谅,也像在梦境之外双手合掌虔诚祈祷,以让所有人皆得心安。
十几分钟之后,她终于放下,抬起垂落在胸前的头,将手中的盒装相册放到床头的一边。去整理尚且堆放在墙边木制长沙发上的从各地寄回来的书,把它们全都穿插到书架上。
她房内的书架不是嵌在墙壁里与墙统一的。它原是祁贺山在决定跟她的叔叔们一起重建房子时,在开始拆除旧房之前,就委托木工按着他自己的那副最简洁的设计图样做成的壁橱式衣橱。它原是被他计划着送给她的哥哥祁荣当作礼物的。近三米的高度和长度,上半部分是用一层层一排排木块隔开的一个个小隔间,大小不一致却向着中间对称,上半的正中间是内里镶着一面银镜的较大隔间。用于开合挡尘的是花纹镂空的两排大木窗。下半部分较上半部分凸出,分别为三个相等的区域,正中间有着四层抽屉,左右两边是有着开关门的宽敞大隔间。这个还来不及送出去甚至告知的礼物,上半部分成了她的书架,下半部分成了她的置衣置物间。
拿来放在最上层抽屉里的保鲜膜,将那本盒装相册封上,祁安踩在高脚凳上,将它向右斜靠在最上层处最左侧的一个小隔间里。与它同一隔间的向左斜靠着的是于不同时期内裱了相框的大幅照片,它们从以相框相片的组合形式诞生在她手里起就始终在那里存在着,除了偶尔隔年更换保鲜膜,不曾被拿下来欣赏或回顾过。
这一隔间的旁边是苏打绿的所有专辑或单曲。往右的每一个小隔间里,单独地或组合地摆放着唱片,购买的或自制的。
Radiohead,ldplay,Brett,Glenn Gould,Sergei Rachmaninoff,Bandari,Cheryl Gunn,Laura Pausini,Die Prinzen,Herbert von Karajan,Franz Joseph Haydn,Chet Baker,Jason Mraz,Brandon Lake……从左往右,由上而下,相互间偶有工艺品装饰开。
从音乐区到原版或中文版的书籍区除了内容本身并无明显过渡区分,仿佛相互混融。
庄子,弗兰茨·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川端康成,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伊塔洛·卡尔维诺,弗里德里希·尼采,米兰·昆德拉,萧红,渡边淳一,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诗经》,《道德经》,《金刚经》,《地藏菩萨本愿经》,《圣经》,《黄帝内经》,《疾病的隐喻》,《1984》,《人间失格》,《一位女士的画像》,《逻辑哲学论》,《人性论》,《论自由》,《堂吉诃德》,《银河系漫游指南》,英语词典,意大利语词典,汉语词典,德语词典,与语言相关的各类工具性书目,《潜意识》,《麻衣神相》,《梦的解析》……
整理好所有的东西,再次去卫生间作最后的梳洗,将手机上的时间调慢十五分钟,祁安躺上床,盖上棉被,棉被上面加盖了毛呢大衣。
头靠在枕头上,望着对面木制装潢的墙上的一幅幅裱了深棕色木框而在框边留出大片空白的画。相框的尺寸一致,内部所贴图纸各不相同,但也都是由黑白灰棕四色域内的颜色构成。框内的确切来说并不是画,只是被拆散开来的,在一些边角处绘上了一些代表性动物或植物的地图,中欧,大不列颠岛,巴尔干半岛,中东,亚平宁半岛,澳洲,朝鲜半岛,美加,中国,台湾,浙江……
一夜宁静无梦,第二天太阳升起前,她睁开了眼睛,手机上的时间未过六点,穿衣起床,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她的房间在整栋屋子第二层的后排边角上,在坐西南朝向东北的房屋里,是照不到冬日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的。隔了一条小公路的上方的一户人家正在打开他们的大门,发出响声。去卫生间用冷水扑脸,戴上棒球帽,戴上入耳式耳机用中等音量听任意一首轻音乐。
出自己卧室的门,打开前屋处祁贺山的房间的门,她的脸稍稍一闪讶异的心思,她以为他是睡在村里的他的一个已经相处多年的情人家里的。父亲似乎仍在睡梦中。她快速地轻轻打开另一扇门,出了他的房间到阳台的走廊里,深呼吸。三套房子的走廊也是一如大厅联通的,穿过中间的那套无人居住的另一个叔叔的前后两个房间,打开二楼的后门,跨过水泥小桥,便直接出了房屋,踩上了处在一楼时只能仰望的小公路上。
再踏着石梯往上走,进入到那户人家的大院子里,向那个正在院子里扫地的老人打招呼。年迈的老人受惊似的扔下扫帚向她走来,却又瞬间将她认出来。她告诉祁安,虽然她的头发会长会短,可是她的模样是没有改变的,就算不看脸,听她的声音也是能听得出来的,可在昨天她就觉得她阿嬷家该是来客人了,那么热闹。老人年轻时声带受了伤,大半辈子只得低音沙哑着说话。祁安告诉她,她有时候做梦也是会梦见她的,梦见她跟自己的阿嬷坐在稻草垛前,晒着太阳,讲故事聊天……
她沿着公路慢走。这些水泥公路,在十年前还是仅用大块石头摆出来的会轻松长出杂草的狭窄人走小路的,而今自是寸草不生了。在整个祁连山村庄里,已经找不到任何一栋百年或仅半百年前由木材或是石头搭建的黑瓦老房子了。所有的老房子在连续的几年中都似感染了某种风潮,彻底地被拆除,再在原来的地基上重建或是扩建,而她的父亲,仿佛就是那个举着拆倒重建的旗帜往前走的人。
在近几年里,公路延伸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宽敞,也越来越弯曲;村里由红砖水泥砌成的统一规格的盒子式的房子越来越多,也建得越来越高,上升至七层;八年前建成了第一栋西式别墅之后,村里的别墅也是越建越多,越建越精致,某个向阳处的一栋六年前就开始打地基了的洛可可式四层别墅现在仍在内部装修中。这在隔了一片高深谷地的对面那座山的视野里宛如陷在有大半个缺口的碗底的一个小农庄,从只有六十多户老房子的状貌,在几年的时间里焕然一新成了拥有一百多栋新房子的新村庄,傍晚自动开启的路灯彻夜透亮。
从一片绿海中冒将出来的乡村屋舍,是离不开的城里人暂时羡慕而向往的。而闹市区中高大豪华的现代建筑,是徒劳奋斗的农村人暂时可望而不可即的,除了那些安土重迁的老顽固。
祁连山村庄现今的格局,是极似山城重庆的。然而,房子越来越多,长住在此处的人却是越来越少,不过新房子的半数。好似与它曾有的历史,中间突然断开一条宽阔的海湾,越发高傲的心看不上对岸的资源,这边的人并不想费心费力在两片陆地之间搭出一座桥来……
祁氏祠堂红瓦白墙,宏伟的大门落了锁,小门也无从进去。门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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