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第23章


父亲仿佛理解了它。父亲最大的特点就是天生能够理解狗尤其是藏獒。他说:“别以为这里面有毒,没有啊,我喝给你看看。”说着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又把长木勺凑到了它嘴边。它还是不喝。父亲说:“如果你有能耐,你就自己喝吧。”他把盛牛奶的木盆端过来放到它眼前,然后过去抱起它的大头,试图让它的嘴对准盆口。但是它的头太重了,厚实的嘴唇刚一碰到盆沿,木盆就翻了过来,牛奶泼了它一头一脸。它吓了一跳:莫非这就是他的阴谋?他要用牛奶戏弄它?这个问题来不及考虑,牛奶就流进了它的嘴角,感觉甜甜的,爽爽的。它禁不住费力地伸出了舌头,舔着不断从鼻子上流下来的牛奶。
以后的几天,饮血王党项罗刹依然猜忌重重,拒绝父亲用长木勺喂它。父亲只好一滴一滴把牛奶滴进它嘴里。滴一次就是很长时间,因为必须滴够足以维持它生命的分量,况且牛奶里还溶解着疗伤的药,那是绝对不能间断的。父亲说:“你真是白活了,连好人坏人、好心坏心都分不清楚,我能害你吗,你这样对待我?”饮血王党项罗刹听不懂这样温存的人话,只能感觉到这个一直陪伴着它的人跟送鬼人达赤不一样。它完全不习惯也不喜欢这样的不一样,甚至也不喜欢他过多地靠近自己,总觉得人是很坏的,坏就坏在他要带给你灾难的时候,往往是一脸的笑容。虚伪奸诈、笑里藏刀在它看来差不多就是人的代名词。
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它预想中的灾难并没有出现。这个人一有时间就围着它转,捋毛,换药,滴奶,坐在地上跟它唠唠叨叨地说话。换药是疼痛的,新药粉一撒上去,就让它受伤的喉咙疼得恨不得自己把自己的脖子咬断。但这样的疼痛很快就会过去,过去以后伤口就舒服多了。有一次,父亲把一些滑腻的疙瘩硬是塞进了它的嘴里,它暴怒地以为灾难来临了,残酷的迫害已经开始。但是很快那些疙瘩化成了汁液,它咂了咂嘴:啊,酥油,是它闻到过和看到过却从来没吃过的香喷喷的酥油。自此,它每顿都能吃到硬塞进它嘴里的酥油了。有一天父亲惊呼起来:“它张开嘴啦,我一喂酥油它就张开嘴啦。”光脊梁的孩子说:“它张开嘴是要吃你的。”父亲骄傲地说:“能吃我的藏獒还没有生出来呢。”也就是从这天开始,饮血王党项罗刹解除了对长木勺的戒备,让父亲的滴奶变成了灌奶。
灌奶延续了两天,饮血王党项罗刹变得精神起来,可以直接把嘴凑到木盆里喝牛奶了,喝着喝着就在木盆上咬出了一个口子。父亲说:“你怎么了?你对木盆也有仇恨啊?”说着就像一开始它无力做出反应时那样顺手摸了摸它的头。它从鼻子里呜地呼出了一口气,抬头就咬,一牙挑开了父亲手背上的皮肉。父亲疼得直吸冷气,连连甩着手,把冒出来的血甩到了它的嘴边。它伸出舌头有滋有味地舔着。父亲一屁股坐到地上,捂着手说:“哎哟我的饮血王,难道你真的是一只喂不熟的狗?”
光脊梁的孩子迅速给父亲拿来了一根支帐房的木棍。饮血王党项罗刹死盯着木棍,龇牙咧嘴地吼着,用沙哑的走风漏气的声音让父亲感觉到了它那依然狂猛如风暴的仇恨的威力。它仇恨人,也仇恨同类,更仇恨棍棒,因为正是棍棒让它成了仇恨的疯魔狗,让它在有生以来的时时刻刻都在为一件事情奋起着急,那就是宣泄仇恨。父亲并不了解这一点,但他知道自己决不能给一只沉溺在愤怒中的藏獒提供任何泄愤的理由。他把木棍扔到地上说:“你以为我会打你吗?棒打一只不能动弹的狗算什么本事。”说着固执地伸出那只带伤的手,放在它头上摸来摸去。
第41章
饮血王党项罗刹觉得他要杀了它,它咬伤了这个人,这个人如果不加倍报复那就不是人了。它想他这样摸来摸去肯定是为了找准下刀的地方,它再一次从鼻子里响亮地呼出了一口气,抬头就咬。这一次父亲躲开了,躲开后立马又把手放在了它的头上。就这样它咬他躲地重复着,直到它疲累不堪,再也打不起精神来。父亲在它的头上一直摸着,摸得它有了丝丝舒服的感觉,渐渐放弃了猜度,享受地闭上了眼睛。父亲包扎了自己受伤的手,并用这只包扎的手奖励似的多给它喂了一些酥油。饮血王党项罗刹大惑不解地想:他想干什么?他怎么还能这样?
有一天,藏医尕宇陀来了,看了看饮血王党项罗刹,又看了看被它咬成锯齿的盛牛奶的木盆,告诉父亲,这说明它的身体正在迅速恢复,它有了饥饿感,流食已经无法满足它的需要,最好能给它喂炒面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这样它很快就能站起来了。父亲说:“好啊,药王喇嘛,就麻烦你给我找一些牛下水的肉糜来。”藏医尕宇陀说:“牛下水的肉糜不难找,你让你的学生去找索朗旺堆头人就是了。我现在担心的是,如果饮血王党项罗刹站了起来,你怎么能看住它,让它不咬人不咬狗呢?”父亲说:“我会约束它的。我就不信我天天喂它,它会不听我的话。”
父亲坚持不懈地给饮血王党项罗刹捋毛,换药,喂炒面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不时地拍拍它的这儿,摸摸它的那儿,尽量增加和它呆在一起的时间。饮血王党项罗刹虽然还是不习惯,但是它尽量容忍着,好几次差一点张嘴咬伤父亲,又很不情愿地把龇出来的利牙收回去了。它觉得有一种法则正在身体内意愿里悄悄出现,那就是它不能见人就咬,世界上除了送鬼人达赤,似乎又有了一个不能以牙刀相向的人。这个人到底是怎样一个人?难道他的出现就是为了给它捋毛,换药,喂食?难道他丝毫不存在别的目的?它深深地疑惑着,也常常回忆起以前的生活,黑屋、深坑、冰窖、绝望的蹦跳、不要命的撞墙、饥饿的半死状态、疯狂的扑咬。它对世界、物种、生命的仇恨就被那些发生在残酷日子里的残酷事件一次次地强化着,最终变成了它的生命需要,它的一切。它从来不知道藏獒的感情和人的感情应该是一样的,有恨也有爱。不,爱是什么它不知道,如果非要它从自己的感情里找到一点爱,那就是咬死对方以后喝对方的血,对方的血这个时候就是爱。它的感情的跷跷板从来不是爱在一头,恨在一头,而是疯狂在一头,残暴在一头,天仇在一头,地恨在一头,无论哪一头跷起来,它唯一的举动就是扑过去,扑过去,咬死它,咬死它。可是现在,另一种情况出现了,另一个人出现了。这个人用捋毛,换药,喂食,抚摩,说话等等不可思议的举动告诉它,藏獒的生活并不一定是你死我活、腥风血雨的生活,仇恨不是一切,完全不是。送鬼人达赤铸造在它心里的铁定的仇恨法则,正在被一种它想不出的软绵绵的东西悄悄熔化着。它非常痛苦,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正在强迫它接受一些完全不合习惯不合常规不合逻辑的东西,这些东西让它痛苦得就像失去了心灵的主宰。为什么会这样?它想不明白。但一切它想不明白的,这个人似乎都明白。他明白饮血王党项罗刹不仅是狐疑的、愤怒的、仇恨的,更是恐惧的。仇恨的根源是恐惧,是由送鬼人达赤深埋在骨血中意识里的滔滔恐惧。而他要带给它的,却是绝对的安全和体贴,是它体验过的所有恐惧的唯一反面。
选择就在这个时候山峰一样崛起在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意识里:是送鬼人达赤,还是父亲?它痛苦地思考着,一会儿倾向前者,一会儿倾向后者,最后还是恐惧占了上风。它恐惧地觉得如果它一如既往地遵从送鬼人达赤的意志安排自己的生活,也许就不会有太多的恐惧,因为送鬼人达赤的存在就是无处不在的大雪山的存在,峰峦耸峙,巍峨绵绵,而父亲的存在像风像雾又像雨,总是轻飘飘的不知道应该落实到哪里。轻飘飘的父亲无微不至地关怀着一只不打算接纳他只打算继续仇恨他的藏獒,他显得懵懂无知,就像一个傻子。后来父亲说:其实我不傻。我就相信没有化解不开的仇恨,人和藏獒都一样。
第42章
獒王冈日森格带着大黑獒那日光顾这里了。它的身体已经完全复原,无论是断了的肋骨,还是烂了的胸脯和嘴脸,都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了。父亲一见冈日森格就很紧张,横挡在饮血王党项罗刹面前说:“快去看看你原来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吧,别过来,千万别过来。”饮血王党项罗刹则愤恨地咆哮着——它已经可以像原来那样咆哮了:这个差一点要了我的命的狮头公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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