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第105章


要知道,家宴是私人性质的会面,非极度亲密之关系,一般不会把人往家里引。倘若丈母娘邀请一男子赴家宴,基本上就是承认他的女婿地位了(当然,急着嫁女儿的除外)。李斯此举,很难说不是出于嬴政的授意,至少也是经过嬴政的默许。姚贾如此一想,于是应允。他曾听过尉缭对李斯的评价,尉缭道,“辅佐秦王得天下者,必李斯也。”对于尉缭的这个评价,姚贾颇有些不服气,他倒要去会会李斯,看看传说中那个和他一样白手起家的牛人,亲手验验他的成色。
【2、廷尉府】
李斯的家庭,如今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李家只有可怜巴巴的四口人——李斯、妻子、李由、李瞻。连只苍蝇飞进家来,也能知道是来找谁的。现在的李家,已成了显赫的廷尉府,人丁急剧膨胀,算上舍人、仆从、奴婢这些外围人等,足有千余口之多。而李斯的家属,也就是他的女人和孩子们,人数也得到了迅速的壮大。
今日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对男人来说,这也就意味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那时候可不是这样。对李斯来说,想要纳新,也用不着吐故,抛弃糟糠之妻,从而背上一个始乱终弃的骂名。更何况,李斯的妻子,乃是李斯在这个世上最信任也最愧疚的人,抛弃她的念头,他是从来也没有动过。王宝钏十八年寒窑,苦等薛平贵,传为千古佳话。李斯的妻子,为了李斯,也在上蔡独守了十一年的空房,虽在时间上不能和王宝钏媲美,但其深情和痴心却别无二致。
妻子对他的不离不弃,让李斯由衷的感激和骄傲。尤其是每当他想到,在未来的二十一世纪,爱情已沦为一种易消耗品,人们有耐心等待地铁到站、等待比赛开球、等待股票上涨、等待房价下跌,却再也无人愿意为了一份虚无的坚贞,甘心守候离去的爱人,李斯对妻子便越发充满敬意,越发倍感珍惜。
妻子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但纳妾乃是那个时代的惯例,李斯也不能免俗。李斯的小妾,数目可观,面容更是可观,个个皆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在李斯身上,正应了那句老话:娶妻娶德,纳妾纳色。
对于李斯纳妾,妻子倒也想得开,男人嘛,好比是茶壶,总不能只给它配一个茶杯吧。再说了,人一多,家里也兴旺热闹,否则,堂堂的廷尉府,却冷冷清清,既配不上老爷的身份,也没的坏了老爷的心情。就这样,李斯妻妾成群,枝繁则叶茂,子女自然也渐渐多了起来。
对姚贾的造访,李斯显然极其看重,特意让家人都出来拜见叙礼。看着李斯这温馨和睦的一大家子,娇艳如花的妻妾,天真烂漫的孩子,姚贾忽然百感交集,几欲垂泪。
【3、单身汉】
多年以来,姚贾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形近盲流。家,本应是世上最温暖的地方,就连贩夫走卒都能拥有一个,而他却偏偏没有。他何尝不想安定下来,经营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看孩子吐口水,为妻妾画柳眉?然而,他怎么能安定得下来?他的前半生,终日来去奔波,游说诸侯,无奈穷神附体,始终没能治下半份产业。他可不想和那些贩夫走卒一样,“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心高气傲的他,连独善其身都还来不及,又哪里敢构建家庭,既束缚自己,又拖累妻子?
姚贾压抑着对家的向往,孑然一身地与世界对抗,而这也让他一直处于麻木的亚快乐状态。当他出入六国宫殿,他不快乐。当他揖让人主之前,他不快乐。当他挥金如土,他不快乐。当他颐指气使,他不快乐。他也曾大惑不解,难道,他已经丧失了快乐的功能?
直到今天,姚贾看到了李斯和他的家庭,看到了李斯那微微发胖的身躯,也看到了李斯的平和淡定,他这才明白过来。他想要有个家,他需要有个家。他感受到了一种饥渴,一种召唤。可是,他的家在哪里?
奥德修斯在他的神奇之旅中,战胜了各种艰辛危难。而当奥德修斯漂泊绝望之时,是什么支撑他不曾倒下?是对家的信念,是对家的热爱。而他姚贾呢,他的家在哪里?他旅程的方向又在哪里?这么多年来,他就像是伟大的beatles在歌曲《nowhere man》里唱道的那样:
「He’s a real nowhere Man,
Sitting in his Nowhere Land,
Making all his nowhere plans
for nobody.
Doesn’t have a point of view,
Knows not where he’s going to……」
姚贾羡慕甚至妒忌李斯。李斯只比他大四岁而已,然而,所谓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至少在“齐家”上,李斯已经大大地领先于他,甚至是远远地将他甩在身后。即便天崩地裂,李斯也还有家这个港湾,可他姚贾呢?从不曾有人在清晨为他束发,从不曾有人在深夜为他留门,也从不曾有人在他沮丧时安慰他,从不曾有人在他得意时分享他。他永在黑暗的旷野之中,两条腿,一个人。
是的,他过着残缺的人生,而这究竟该怪罪于谁?他是一直坚信自己必将大富大贵的,在他的意识里,也只有到那时,他才应该安定下来,许妻子以幸福,给孩子以未来。而他四处游说,谋求利禄,正是在为那个将来的家添砖加瓦。他也知道,别人对他这样的游说之士的评价,说他不忠不义,唯利是图,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可是,那些高贵的批评家先生们,有哪一个体会过家徒四壁的凄凉,又有哪一个品尝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滋味?孟子有云,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他作为一个典型的无产者,凭什么要求他有恒心?况且,他并非视忠义为无物,他其实也不愿意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没品位没格局,可是六国国君,从来都将他当临时工对待,给着微薄的(当然是相对于姚贾认为自己理应得到的而言)俸禄。他凭什么忠?他凭什么义?又要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岂有这样的道理!
而这次,他被赵国驱逐出境,他好不容易积攒的财富,都被赵王无情地全部藉没。他破产了,他成了一个穷光蛋,again!当他从赵国进入函谷关,秦国的官吏要他申报随身财物,以便征税之时,他只能像王尔德那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解嘲地说道,除了我的天才,再无他物可以申报。
【4、舞者的光荣】
且说李斯大开筵席,款待姚贾,蒙恬作陪。姚贾由于方才的刺激,不免情绪低落,神情游离。李斯见姚贾心不在焉,也不急着步入正题,只是殷勤劝酒。
酒过三巡,姚贾这才慢慢兴奋起来,开始进入状态。即便如此,姚贾的话却也不多,大部分时间还是李斯一个人在不着边际地闲谈。作为一个职业说客,姚贾始终认为,好钢用在刀刃上,平时的他,总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把口才用来闲聊,不仅浪费时间,更损伤元气。
再尽一觞,李斯大笑道,“美酒虽好,也须美声美色相伴。李斯为先生请乐舞。”李斯拍掌,一时间,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仙之人兮列如麻。数十位绝色舞姬,充斥堂内,艳光生发,香风习习,浑不似人间凡尘。
舞姬含羞浅笑,向姚贾盈盈拜倒,再起身时,忽然都凝固不动,宛如一尊尊曼妙的雕塑,呈现出千姿百态。
目睹这样的情形,有那么一刹那,姚贾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以为自己其实是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美杜莎,能用目光把人变成石头。不过,他很快意识到那只是神话罢了,于是保持着礼貌的克制,期待起戏剧的后续。
一童子抱筝而入,置于阶前。蒙恬长身而起,于筝前肃然端坐,凝神片刻,然后以修长的手指,轻轻拨下第一根弦。
宛如雨滴伤感了离别,音符淹没了静寂,原本定格的娇艳舞姬,在音乐中骤然复活,翩跹而舞。
空旷高远的大堂,演奏效果极其出色。此时的蒙恬,已不再是秦国最著名的少年公子,尊贵的将军之孙,他只是一个物我两忘的乐师,用魔力的手指,次第释放出被囚禁在筝弦中的精灵。
而在蒙恬和舞姬之间,仿佛存有一份神秘的契约。筝声时而温柔,如同爱人的抚摩,舞姬颤动着迎合。时而绝情,如同鞭子抽打,让舞姬痛苦地闪避。时而如狂风,吹拂着舞姬的腰肢,似柳条恣意飘荡。时而如夜色,宁静地经过那些青春而饱满的身体,让她们慵懒而忧伤。
筝声的穿行渐慢渐歇,音符以消失的姿态上升,漫过屋顶,穿越云层,直至永不可再闻。而舞姬也停住了她们的身躯,一个个面泛红霞,轻汗薄衣,呼吸潮湿,目光迷离。
一曲就此终了。姚贾恍惚失魂,久久不能动弹。他知道,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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