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第157章


胡亥见李斯不答,追问道,“丞相想说什么?”
李斯低头叹道,“臣已经忘了。”
胡亥笑道,“丞相这么快就忘事,大概是真的老了。”
李斯一无所获,怏怏回府,心中满是挫败之感。想当年,面对强悍睿智的嬴政,他李斯都可以做到言则必听,计则必从。可如今,面对一个愚蠢迟钝的胡亥,他李斯却楞是束手无策,毫无办法。李斯不由得格外思念起嬴政来,思念起他们的亲密无间,思念起他们的君臣相得。曾经,李斯是那么骄傲,心中暗暗认为,嬴政能有他这样的大臣,是嬴政的福气。等到如今胡亥作了皇帝,李斯才真切地体会到,能找到嬴政这样的君主,应该是他李斯的福气才对。
可是,再多的思念,也不可能让嬴政复活过来。逝者如斯,而生活仍将继续。
【3、赵高的胜利】
且说胡亥在甘泉宫玩懒了,玩厌了,这才回返咸阳宫,忽又想起李斯上书之事,于是传来赵高,问道,“丞相以为赵君将要谋反,不利于朕,可有此事?”
赵高不答,只是匍匐在地,痛哭失声。
赵高本来身材魁梧伟岸,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哭的,居然哭出了一个受到了委屈的孩子的效果。
胡亥经赵高这一哭,心里也莫名一阵酸楚,道,“赵君有什么话,尽说无妨。”
赵高慢慢擦干眼泪,道,“非陛下问,臣也不敢言。前日博士正先刺我,正是丞相指使,欲置臣于死地。”说着解开衣襟,露出刚结疤不久的伤口。
胡亥伸手过去,抚摸伤疤,感叹不已。
赵高道,“臣邀天之幸,保得贱命,能继续为陛下效牛马之劳。倘剑再偏得一分,恐怕臣便将与陛下永辞也。”
胡亥越发嗟叹,道,“丞相欲杀赵君,赵君何不早言?”
赵高道,“丞相势大权重,又得陛下宠幸,臣所以处处退让,实不忍令陛下为难也。”
胡亥拂袖道,“丞相乃先帝之臣,自恃功高,素来轻朕,朕不乐之久也。”
见胡亥表明了他对李斯的态度,赵高于是顺杆往上爬,道,“丞相所患者独高。高已死,丞相即欲为田常所为,取陛下而代之。赵高死不足惜,只恨到时不能立于陛下左右,为陛下护驾尽忠也。”
《三国志·简雍传》记载了这样一则逸事:
时天旱禁酒,酿者有刑。吏于人家索得酿具,论者欲令与作酒者同罚。简雍与先主游观,见一男女行道,谓先主曰:“彼人欲行淫,何以不缚?”先主曰:“卿何以知之?”雍对曰:“彼有其具,与欲酿者同。”先主大笑,而释欲酿者。
简雍可谓谈言而解纷,以归谬法证明了持有酿具者未必一定会酿酒,至多只能算是一名酿酒嫌疑人而已。从逻辑上讲,只有当某事件真的发生时,我们才可以说,该事件的发生为真。而在此之前,所有对该事件发生的预测,都只能是一种概率推算,不应作为呈堂罪证。
话再说回来,先主刘备可以放过一名酿酒嫌疑人,却断然不会放过一名谋反嫌疑人。皆因兹事体大,已顾不得逻辑合理,宁错杀,勿枉纵。而纵观中国历史,诬告谋反,历来是离间君王和重臣的最佳武器,屡试而不爽。无他,彼有其具,彼将行淫矣。
胡亥也正是这么想的,于是召来宦官,命起草诏书,道,“其以李斯属郎中令!”
赵高假意惶恐,道,“拘执丞相,此事非小,请陛下三思。”
胡亥哪里经得起激将,厉声道,“朕意已决,君勿复言。”
赵高一脸肃然,心中却早已乐开了花,恭声道,“臣谨领旨。”
胡亥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便对当朝丞相李斯逮捕审判,此举是否违背了法律,且置诸不论。而单就司法程序而言,要审判李斯,也不应交给身为郎中令的赵高,而是应该交给主掌刑辟的廷尉才对。
杜预注《左传》,其中有云:“法行则人从法,法败则法从人。”可怜李斯一生笃守的以法治国,至此已是荡然无存,而他即将面临的这场审判,更是注定了毫无半点公正可言。
第二十四章 黄犬之叹
【1、七宗罪】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失势,追随他的那些党羽,自然也将跟着遭殃。李斯这一被捕,其宗族宾客同样在劫难逃,悉数被投入监狱。一下子抓捕了数千人,咸阳城几乎为之一空。
云阳监狱,李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他官居廷尉之时,便经常来这里现场办公。在这里,他送别过嫪毐,送别过韩非,拯救过郑国。那时的他万万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也将成为囚徒,在这里失去尊严和自由。
赵高端坐堂上,俯视着李斯,心中满是胜利的喜悦。他并不急着审问,他要好好享受这美妙的时刻,享受将曾经不可一世的李斯踩在脚下的淋漓快感。良久,赵高方才开口说道,“丞相也有今日乎?”
李斯大叫道,“李斯无罪。”
赵高阴笑道,“丞相有没有罪,不是由丞相说了算。念在你我昔日同朝为臣的情分,我也不来为难你。只要你肯招供,承认自己谋反,然后自杀以谢陛下,我可保你全家性命无忧。”
李斯怒道,“荒谬!李斯欲反,何待今日?”
李斯态度越强硬,赵高反而越高兴,他喜欢看到李斯的挣扎。赵高饮了一口酒,悠悠说道,“上次我在丞相府,求饮而不得,只能看丞相吃酒。今日轮到丞相看我吃酒,岂不惭愧。丞相欲饮乎?只要丞相开口相求,赵高是绝不会吝啬一盏酒的。”
李斯哼了一声,并不接话。
赵高忽然面色一变,冷声说道,“我再问一遍,你招是不招?”
李斯道,“无罪之人,何招之有?”
赵高道,“既然如此,可不要怪赵某无情。”说完一挥手,迅即进来几名精壮狱卒,满面凶横,直逼李斯而来。
李斯怒视狱卒,高叫道,“某乃当朝丞相,尔等胆敢!”
狱卒们当然知道李斯是何许人也。以前,李斯对他们来说,就是神话中的人物,光芒万丈,可望而不可及。不成想,堂堂的帝国丞相,一夜之间便变为阶下之囚,沦落到他们的手中,任由他们摆布。这样的反差,他们一时间也难以转过弯来,见李斯勃然大怒,也不禁心惊胆战,不敢动手,只是拿眼望向赵高。
赵高冷酷地点点头,道,“我可没看到什么当朝丞相,在我眼中,只有一个蓄意谋反的罪犯。”
狱卒们这才勇气倍增,开始有条不紊地给李斯用刑。在这方面,狱卒们都是地道的行家,他们知道如何血腥,如何残忍,如何让犯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斯被吊在半空,全身赤裸,前后左右四名狱卒,手执皮鞭合围着他,对他轮流实施着鞭打。
什么天理,什么王法,什么人性,都已被遮蔽在黑暗之中,摈弃在监狱之外。此时此刻,不会有人来在乎李斯的冤屈,也不会有人来分担李斯的痛楚。而一旦脱去权力的甲胄,李斯也只是一介凡夫而已。他照样会流血,照样会惨叫。
每一鞭,都结结实实地抽打在李斯的身上,所到之处,即刻皮开肉绽。
李斯年近七十,垂垂老矣,怎能经受得住这样的酷刑。百鞭之后,已是血肉模糊,昏死过去。
等到李斯醒来,看着自己满身伤口,稍一动弹便痛不欲生,不由泪如雨下。士可杀不可辱,他本可以像冯去疾和冯劫二人那样,一死了之。但他不甘心。他自负辩才,只要给他一枝笔,他就可以撬动胡亥的心,让胡亥醒悟过来,是李斯而不是赵高,才是他最应该信任的人。
狱吏倒也通融,听到李斯的要求,很快便给他找来了笔和竹简。李斯艰难地爬起,开始给胡亥上书。
李斯每写一个字,都要牵动伤口,让他冷汗直冒,几欲昏厥。
这封上书,他是用血在写,他是用命在写。
李斯写了一整天,也才写了不到三百字而已。其书曰:
“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逮秦地之陕隘。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臣尽薄材,谨奉法令,阴行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阴修甲兵,饰政教,官斗士,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罪一矣。地非不广,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见秦之强。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罪三矣。立社稷,修宗庙,以明主之贤。罪四矣。更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罪五矣。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罪六矣。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愿陛下察之!”
和上次营救郑国一样,李斯这次也是正话反说,在书中历数自己一生犯下的七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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