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寒》第151章


因为文人一向比武人更不能容纳异已。
就算他们很少动刀动枪,但动辄大兴文字狱,以笔墨杀人的数量,只怕绝对不比武人少。
这些自历代劫难后还能从青史的火焰中走出来的书生,也不知是天幸,还是民族之幸,抑或是他个人之幸?
现在场中只剩下了文张。
那两名衙役和两名仆役,包围着他,但谁都不敢上前。
文张仍令人感到惊心动魄。
而且铜剑还在他的手上。
他随时都可以先杀了铜剑。
就算他马上要死了,他也可以抓铜剑陪他一块儿死。
——这种事情,文张绝对敢做,而且在做的时候,绝对连眉头也不皱上一皱。
“我随时都可以杀掉这个小孩,”文张遥向无情道,“就算我就要死了,我杀不了你们,但要杀他,还是易如反掌的事。”
无情点头:“我相信。”
文张一面咳一面吐血,苦笑道:“你猜我会不会这样做?”
无情静了半晌,才道:“你不会。”
文张笑得更凄凉,加上他全身浴血,简直凄厉:“为什么?”
无情深吸一口气道:“他还是个小孩。”
文张惨笑道:“你以为我这种人,连小孩子都不敢杀么?”他痛得全身都在颤抖,“合计起来,老太婆和褪褓中的婴孩,我至少杀了十个八个,再杀十个八个,也不是算是什么回事。”
无情眼中已有惧色。
“何况,”文张虽然伤重,但看去犹十分清醒,“我杀了他,你一定会痛苦终生,能让自己的仇敌痛苦终生,当然是件快事。”
无情道:“你杀了他,这街上只要能动手的人,都不会让你活下去!”
“说得好,”文张咯血笑道,“可惜却骗不倒我。”
他笑着用被血湿透的衣衫揩去嘴边的血:“你看我这样吐血法,还能活得过下个时辰么?”他手上一用力,铜剑虽叫不出声,但脸上五官都痛苦的挤在一起,“我反正都要死了,多杀一个两个又有什么关系?”
无情忽掏出“平乱玖”,大声道:“我是御赐‘天下四大名捕’中的成崖余,这人一旦要杀手上小孩,你们立即将之格杀当场!”
宾东成和衙役吃了一惊,但都应道:“是!”
“没有用的,”文张道,“他们或许能杀死我,但我已杀了你的爱僮,你又能奈我何?”
无情额上的汗珠越来越密。
“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文张全身一阵搐动,才吐出了这一句话。
“你说。”无情忙道。
“我死后,你把我的棺木运回我家里,告诉我的孩子雪岸,把凶手的名字一一告诉他,一个也不准隐瞒,并叫他要为我报仇,你要是答应,我便放了他!”文张一口气说。
无情一怔:“你相信我?”
文张道:“只要你答应,我便信。”
无情知事态紧急,只字逐句的道:“我答应你。”
文张哈哈大笑,道:“好,无情说的活,就算是敌人,也一样信之不疑。”
无情冷冷地道:“你不必激我,我答应过的事,一定做到。”
文张喃喃地道:“很好,很好,”眼光愈来愈失神,用一种低沉得几乎只有他自己听见的语音道,“有人替我报仇了。我还杀他干什么!我的孩儿会替我报仇,我还杀个孩子干什么!”
说着,忽然把铜剑甩了出去。
但他元气已近耗尽,这一甩不过把铜剑扔出三、四尺远,就栽倒于地。
文张一阵摇晃,忽大笑三声,一拳反击在自己的咽喉上。
然后他便仰天而倒,再也无法起来。
无情望着他的尸体,用一种坚决的语音喃喃地道:“你放心去吧。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儿子,是我杀死你的。”
铜剑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隔了好半天,无情总算才有气力问刚转醒过来的雷卷:“你怎么会倒回来这里?”
“你不是遣长斧汉飞骑来叫我回援的吗?”雷卷惊疑地道,“少商便叫我回来走一趟再说。”
他们搅了半天,总算才猜测出来:戚少商知道雷卷放心不下唐晚词,但又不肯询私回顾,便设计要赫连春水那位使长斧的近身仆人自后头赶上来走报,说是无情一行人等遇危,要雷卷急援,让雷卷能有机会跟唐二娘再在一起。
戚少商这样设计,当然是出自一片苦心。
可是他万未料到,如果雷卷未及回援,无情、唐晚词都真的要命丧猫耳乡了。
——这是天意,多于人为。
——天意永远要比人为更巧妙。
无情和雷卷及唐晚词都衷心感谢戚少商。
但这时候已不及再赴易水北八仙台,现在最急需要的,还是赴京为“连云寨”翻案。
这才是一切的根本。
他们虽然都负伤不轻,但仍昼夜兼程,与郗舜才及三剑僮,赶赴京师。赶赴一个希望。
人有希望,才会有失望。
——无情他们这次的希望,到底会不会失望?
第九十九章单云双烛三厅四山
殷乘风、铁手、息大娘、赫连春水、喜来锦、唐肯、勇成、十一郎与龚翠环等,在“秘岩洞”里躲着避难,一避就避了十五天。
这十五天里,外面风声鹤映,到处听说有官兵在排搜这一股“悍匪”,但毕竟搜不到“秘岩洞”来。
除了“天弃四叟”及几名亲信之外,谁也不知道在易水之滨的风化岩丛里,会有这么一个隐秘、深遂而沓杂的天然洞穴。
其实也不止是一个洞穴,“秘岩洞”是由十几个天然洞穴连接在一起而形成的,其中有几个洞壁,是经开凿掘通的,甚至炸开山壁,将几个洞穴连接起来,在昔年以作巢穴用,足可对抗官兵剿歼,而今却成了“连云寨”、“毁诺城”“青天寨”、“赫连将军府”,还有高鸡血、韦鸭毛的部属、思恩镇衙差、神威镖局的镖头避难之所。
除了这一群原本已聚在一起的人手之外,意外的又聚合了十几个“连云寨”的子弟。
这十几名“连云寨”弟子,有的是从死里逃生,隐姓埋名,流落江湖,有的是虚与委蛇、假意屈从,但趁顾惜朝狼狈于奔扑追杀戚少商之际,趁机起哄,不单暗下逃离连云寨的军伍,还私下放走了不少誓不肯降、饱受折磨的同僚,三五成伙,聚伙成群,就是不肯与官兵及原惜朝同流合污。
其中五队人马,闻说“毁诺城”不记前隙,收纳了“连云寨”的残兵、而“江南雷门”
的人又戮力相助,正大喜过忙,有意投奔,不料又闻“毁诺城”被攻陷,连雷门的人也伤亡殆尽,但得赫连将军后人鼎力相助,以及绿林道上的“鸡血鸭毛”的仗义赶援,一众人等逃入易水苍寒的“青天寨”去。
连云寨的忠心弟子又想过去投奔,但旋即又闻南寨被官兵所破,息大娘等强渡易水,不知所踪,官兵更召集兵马,全力搜捕。这样一波三折,许多本有雄心壮志,誓死追随戚寨主效命的热血好汉们,心里热血已冷却大半,其中一队人马打消念头,自立山头,两队人马按兵不动,先观察形势再说,只剩下两队兵马,知道情势危急,便也渡易水四处明查暗访,留下暗记,希望能助旧故一臂之力。
“天弃四叟”原本也是聚啸为盗,跟“连云寨”老当家劳穴光原有交往,连云寨旧将赴海府打探,吴双烛心热,一面张罗留住来人,一面暗遣人去把息大娘及一些连云寨劫后余生的残众叫来,这一来,大家喜相逢,一起回到“秘岩洞”共商大计。
同一种情形下,“毁诺城”之劫里逃得性命的女弟子们,也和息大娘重聚于“秘岩洞”
内。
群侠在岩洞里,自不敢胡乱出来走动,只在岩洞四周坚密把守,而粮食方面,由吴双烛全面接应,至于水源方面,因易水暗流的地下水道流过岩洞的一处洼地,故绝不需多费周章。
所以群侠安份守己,忍苦养伤,平平安安的住了一十五天。
十五天以后呢?
人生里有许多事是常事与愿违的。
当你企求平安的时候,必定得不到平安,所以才会特别希望平安:只要人能平安,一切功名利禄,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可是,当你获得平安的时候,又会觉得仅仅“平安”是何等枯燥乏味,甚至要祈求大风大浪,要往富贵功名的千丈波涛万重浪里闯,仿佛这才叫做过瘾,这才算是人生。
人生就是这么矛盾。
当你祈求那件事物时,你必定还没有那样东西,或已经失去了它。
也许人生只是一个大矛盾,交织着许许多多的小矛盾。
海托山也有矛盾。
他心里既想帮助这一群“亡命之徒”,但又怕招祸于朝廷。
可是,他有欠赫连乐吾的恩情,理当感恩图报,何况,以武林同道之义,他更不能对这一群前来“投靠托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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