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劫录》第178章


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我把它深藏在心中已经二十余年了。这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只要我经常碰触,气之所致,植物就永不会死。别看这支竹杖被截下已经一月有余了,因为我每日摩挲,它仍然青翠如洗,生机勃勃。
六岁的时候,门前的古柳枯死了——那是我非常喜爱的一棵树,从记事起就经常在树荫下玩耍,它是我的朋友,甚至是我的保护者。于是我伏在古柳的根下哭了整整一夜,仿佛我的诚心感动了上天似的,千年古柳,在枯败以后,竟然又生发出了嫰芽。
可惜死是永恒,生却短暂,第二日我就跟随父母出了远门,等半年以后再回到故乡,古柳已经不在了,它早就彻底枯萎,并且被劈下做成了种种器具。我不知道这些器具都被送往何方去了,唯一能找到的只有一具经过雕镂、上过清漆的笔筒。我抱着笔筒又哭了一整夜,然后不知道怎么想的,第二日就把这笔筒埋了起来,就埋在门前古柳原本该在的地方。
无人可以理解,无人可以想象,不到半旬的时间,就有幼苗从笔筒上生长出来,从已经上过漆的笔筒上生长出来,并且破土而展开。半年以后,门前又再有了一株柳,虽然并不古老,虽然仍很纤细,但我却清楚地知道,这就是那株古柳,重又焕发了青春。
懂事以后,回想起此事来,我开始有意地去尝试和研究自己的能力。我发现自己几乎对所有的草木和某些低等级的虫豸都具有使其维持和焕发生命的能力——但是对高等级的鸟兽乃至于人却无能为力。母亲去世以后,我一直握着她的手,盼望她能够重新睁开眼睛,日夜相继,却终于还是失败了。或许因为人的生命太过复杂吧,往往草木截下一枝,立刻插入土中,它还可以存活,但人和鸟兽却不行,截下任何一段,都只会很快变成死物,甚至变成腐肉。
授课岿山这数年中,我时常喜欢截下一支竹来,在手中摩挲,两三日后将其重新插回竹林,无需多久,竹杖的根部就会重新冒出嫩笋来。这是我的能力,未必独一无二,未必对自己的人生,乃至对世道人心有何裨益,因此我始终保留着这个秘密,从来也没有对人说起过。
如今站在蜃冢之前,我抬起竹杖,仍然有生命的竹杖,慢慢地往脚前一具髑髅上点过去。我非勇而无惧之人,我不敢亲手去触摸髑髅,感受蜃冢的幻象——幻象虽是虚妄,若过于强烈,同样会令人丧心而癫狂。我想通过竹杖,仍然有生命的这支竹杖,去间接地触碰幻象,若心智无法承受,自然会松手放开竹杖,回归到现实中来。
我的手有些哆嗦,但终于还是碰触到了,立刻,眼前有一道白光闪过……
一望无际的黄沙、炽烈的炎阳、脚前的白骨、身后的骆驼,瞬间全都消隐了。我感觉自己身处一片旷野之中,一直连接到天际的是灰黑色的泥土,而非金黄的沙砾。心中此界极其荒凉,较之大荒之野更令人灰心沮丧——沙漠中尚有沙丘,有高低起伏,而此界一无所有。
抬起头,天上灰濛濛的,不见日亦不见星月,仿佛无边的薄雾笼罩着整片天宇。心底忽生大惊大惧,仿佛即将见到某些本不应见之事之物似的。我转过身,看到一望无际的荒野的远方,似乎在薄雾与灰土的交界处,耸立着一座冲霄的巨塔。
是的,这正是我梦中所见。虽然此刻似是黄昏,似是阴日,而非梦中的漆黑一片,风雨交织,但我清楚地知道,如此巨物,非人间所有也,若非梦中,定是异界。
我柱着竹杖,迈开大步向那座高塔走去。高塔半隐在薄雾中,看不清详细形貌。当此之际,时光似已凝固,不再流逝,仿若转瞬之间,又仿若千年万世,我始终迈步前行,追寻这座高塔,却始终无法接近它。我和高塔之间的距离,或许是无限,无限之半仍是无限,无限减去无论多少步数,也仍然是无限……
心中焦虑之时,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就在高塔之上,远远地眺望着正努力朝高塔走来的自己。此非照镜,镜中人所为定与镜外人相同,而此时目见的自己,却与或许真实的自己截然不同,两己皆真,但两心所想,毫无交连。
我想要转过头去,看看这座始终在追寻的高塔究竟做何形貌,塔中有何事物。但我无法回头,非不为也,是不能也,我的双目似乎凝定在了自己身上,看自己大步走近,却又似乎越来越远,却根本不愿转头去另外搜寻些什么。
我要转头,我要查看,此刻所处比所经更为重要,这塔比自己更为重要。正在这样想着,并且这样努力着的时候,突然耳边响起杲航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是杲航喝醒了自己,还是自己的苏醒引来了杲航的喝问。话音响起的同时,我的手一颤抖,竹杖离开了髑髅,而自己也从蜃景中回归了现实。何者在前,何者在后,有无因果关系,连我自己也分辨不清。
我缓缓转过头去,只见杲航策着骆驼逐渐奔近,并且对我说:“此为蜃冢,远离为好。”我朝他笑笑:“卿此前可见过蜃冢吗?”
杲航跑到近前,低头望了一眼我的脚下,皱眉回答说:“见过,未感碰触。异界亦可见也,人心不可测也,相关己心妄动,还是谨慎些为好。”
我扯扯骆驼的缰绳,叫那畜牲跪下来,让我爬上去,同时继续笑问杲航:“卿亦以为蜃冢乃异界之门乎?”
杲航愣了一下:“或有此说,未曾研讨,不敢轻置可否。”
然而,此时此境,此心此想,使我骤然感悟到了一些什么。我跨上骆驼,手捏缰绳,转过头去紧盯着杲航的眼睛:“我知之矣——卿欲寻死水,是以为彼处必是异界之门!”
十五千万天地十万万万缤纷世界,表里、昨今、反正,非我界即异界也,诸界之间,必有路途可通,有门相连,但我界通异界之门究竟何在?却从未曾有人寻见过。
近百年来,异界之说深入人心,异界之门的寻找也蔚然成风。或有以为蜃冢可通异界的,或有以为古物可通异界的,或有以为传说之四方天柱、五方宝玉可通异界的,杂说纷呈,惜无实证。
即以死水而言,亦有人以为乃是异界之门。据《圣言》所载,峰扬始见逐于西方之彭,经大荒之野前往萦山,天降劫难,萦山崩塌,峰扬堕入死水,转瞬间已在东方的郴国。是峰扬经过死水,转过异界,又回到了此界吗?
“安知峰扬旧所居者非异界呢?又安知落于郴国郊外的不是异界之峰扬呢?”杲航这样笑着反问我说。我不禁悚然一惊。
异界究竟是什么形貌,有何种事物,没有人知道。此界唯一,异界不可胜数,谁又知道是否存在与此界大同小异的异界呢?假若两界互为镜相,我界即镜外之峰扬进入镜内,而彼界即镜内之峰扬出于镜外,虽然听起来诡奇莫名,倒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之事。
异界之在,眼不可见,耳不可闻,身不可触,唯心可感,又会有多少事物是我们所根本无法理解的呢?在此界之人的智识范围中,出镜入镜,互入其门,互换其人,倒也是情理之中的假想。
“你果然是想去寻找异界之门。”我有些恼怒地望着杲航。
杲航就在骆驼背上朝我深深一鞠:“未曾明言,恕罪,恕罪。”直起腰来以后,他解释说:“异界杳不可见,其门无人可测,此事太也无稽,深怕一旦明言,卿不肯随我前来。我亦以为死水必南海也,是南海中有异界之门,峰扬曾穿越过。我一人不敢前往,欲寻相伴,但如果连死水即南海都不相信的人,我就算携之而往,也没有什么用处。”
我朝他一甩袖子:“若非……若非今日见到蜃冢,偶尔想起异界之门,我久在你彀中而不自知矣。”
“卿不欲往见异界耶?”杲航这厮,他又在用言辞诱惑我,“卿不欲见种种未曾见,不欲经种种未曾经耶?宇宙无限,身处一界,所知何其微小,若有异界为引,所知将何其广大。卿是学士,应能恕我因求知心过切而诡言相瞒吧。”
我冷哼一声:“若是镜相之界,恐怕见而无所相异,经而不知已经,有什么用处?”
“镜之内外,难道便全然相同吗?”杲航“哈哈”笑了起来,“昔峰扬不知此论,故不辨真伪,你我持此论而往,难道就看不出一丝破绽来吗?但有丝毫相异,你我就无法从中得到裨益吗?”
我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只好转过头去:“巧言令色。异界非伪,君其甚伪。”
“哈哈哈哈”,杲航笑得更有些肆无忌惮了。旁边服济听得一头雾水:“两位学士,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只知道自己被人骗,但偏偏知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