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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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吴荪甫为的先就吃过“定心丸”,便不像刚才那样慌张,他的手拿起那听筒,坚定而且灵快。他一听那声音,就回叫道:
“你是和甫么?——哦,哦,你说呀!不要紧!你说!”
窗外猛起了狂风,园子里树声怒吼。听着电话的吴荪甫突然变了色,锐声叫道:
“什么!涨了么?——有人乘我们压低了价钱就扒进!——哦!不是老赵,是新户头?是谁,是谁?——呀!是竹斋么?——咳咳!——我们大势已去了呀!……”
拍达!吴荪甫掷听筒在桌子上,退一步,就倒在沙发里,直瞪了眼睛,只是喘气。不料竹斋又是这一手!大事却坏在他手里!那么,昨晚上对他开诚布公那番话,把市场上虚虚实实的内情都告诉了他的那番话,岂不是成了开门揖盗么?——“咳!众叛亲离!我,吴荪甫,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了人的!”只是这一个意思在吴荪甫心上猛捶。他蓦地一声狞笑,跳起来抢到书桌边,一手拉开了抽屉,抓出一枝手枪来,就把枪口对准了自己胸口。他的脸色黑里透紫,他的眼珠就像要爆出来似的。
窗外是狂风怒吼,斜脚雨打那窗上的玻璃,达达达地。可是那手枪没有放射。吴荪甫长叹一声,身体落在那转轮椅子里,手枪掉在地下。恰好这时候,当差李贵引着丁医生进来了。
吴荪甫蹶然跃起,对丁医生狞笑着叫道:
“刚才险些儿发生一件事,要你费神;可是现在没有了。
既然来了,请坐一坐!”
丁医生愕然耸耸肩膀,还没开口,吴荪甫早又转过身去抓起了那电话筒,再打电话。这回是打到他厂里去了。他问明了是屠维岳时,就只厉声吩咐一句:“明天全厂停工!”他再不理睬听筒中那吱吱的声音,一手挂上了,就转脸看着丁医生微微笑着说:
“丁医生,你说避暑是往哪里去好些?我想吹点海风呢!”
“那就是青岛罢!再不然,远一些,就是秦皇岛也行!”
“那么牯岭呢?”
“牯岭也是好的,可没有海风,况且这几天听说红军打吉安,长沙被围,南昌,九江都很吃紧!——”
“哈哈哈,这不要紧!我正想去看看那红军是怎样的三头六臂了不起!光景也不过是匪!一向是大家不注意,纵容了出来的!可是,丁医生,请你坐一会儿,我去吩咐了几句话就来。”
吴荪甫异样地狂笑着,站起身来就走出了那书房,一直跑上楼去。现在知道什么都完了,他倒又镇静起来了;他轻步跑进了自己房里,看见少奶奶倦倚在靠窗的沙发上看一本书。
“佩瑶!赶快叫他们收拾,今天晚上我们就要上轮船出码头。避暑去!”
少奶奶猛一怔,霍地站了起来;她那膝头的书就掉在地上,书中间又飞出一朵干枯了的白玫瑰。这书,这枯花,吴荪甫今回是第三次看见了,但和上两次一样,今回又是万事牵心,滑过了注意。少奶奶红着脸,朝地下瞥了一眼,惘然回答:
“那不是太局促了么?可是,也由你。”
后记
右《子夜》十九章,始作于一九三一年十月,至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五日脱稿;其间因病,因事,因上海战事,因天热,作而复辍者,综计亦有八个月之多,所以也还是仓卒成书,未遑细细推敲。
但构思时间却比较的长些。一九三○年夏秋之交,我因为神经衰弱,胃病,目疾,同时并作,足有半年多不能读书作文,于是每天访亲问友,在一些忙人中间鬼混,消磨时光。就在那时候,我有了大规模地描写中国社会现象的企图。后来我的病好些,就时常想实现我这“野心”。到一九三一年十月,乃整理所得的材料,开始写作。所以此书在构思上,我算是用过一番心的。
现在写成了,自视仍复疏漏。可是我已经疲倦了,而神经衰弱病又有复发之势,我不遑再计工拙,就靦然出版了。
我的原定计画比现在写成的还要大许多。例如农村的经济情形,小市镇居民的意识形态(这决不像某一班人所想像那样单纯),以及一九三○年的“新儒林外史”,——我本来都打算连锁到现在这本书的总结构之内;又如书中已经描写到的几个小结构,本也打算还要发展得充分些;可是都因为今夏的酷热损害了我的健康,只好马马虎虎割弃了,因而本书就成为现在的样子——偏重于都市生活的描写。
我仍得感谢医生诚实,药物有灵,使我今日还能在这里饶舌!
茅盾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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