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遥》第89章


龙椅上看不清面目的老皇帝沉默良久,终于缓缓问道:“苏洵,你可知朕为何诏你进宫?”
苏洵淡淡答道:“陛下之意,微臣不敢揣测,请陛下明示。”
“苏洵,”皇帝顿了顿,声音肃穆,“你难道会不明白朕的意思?你答应朕维系这朝中一片宁静,如今却被你亲手毁去。你身为御史大夫,竟然如此草率行事!?”
苏洵神色平静,拜道:“罪臣听凭陛下发落。”
皇帝一怔,道:“你不为自己辩驳么?”
苏洵抬起头来,清朗的脸上竟然有微微的笑意,“臣以为陛下圣明。”
皇帝闻言脸色铁青,又渐渐缓和下去,正色道:“你以为朕乐见事态如此?”
苏洵轻轻摇头,“自然不会是陛下之意。不过,毕竟是血浓于水,陛下心存不忍,所以事已至此。”
皇帝神情严肃,不语。
苏洵继续道:“为成大事者,杀戮在所难免,是非自有后世论说。只是,我朝初兴不过七载,天下尚未完全安定,国家的未来何去何从,取决于陛下之后继者才德如何,以及,是否能够将陛下治国的策略秉持至终。治大国者,不可无才无德,即使才德略逊,至少需懂得虚心纳谏,当机决断。否则,李氏天下如何得以延续?此事究竟做何处置,全在陛下之意。陛下是要保一人太平,还是要保李氏天下数代太平?”
皇帝听他讲完,冷冷地道:“你以为以天下为借口,朕就真的不会处置你?”
苏洵低眉掩去眼中的幽暗,答道:“臣所言并非为保全性命,但求陛下为江山社稷计议。臣死不足惜,听凭陛下处置。”
“苏洵,”皇帝道,“你当真无所顾忌?”
“不是。”
皇帝道:“即使这样,亦拦不住你讲出方才一番话?”
苏洵的叹息低不可闻,话音里忽然多了一丝柔和。他说:“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微臣只能如此。”
皇帝闻言神色一凛,目光慢慢浓重,道:“苏武?”
汉,天汉元年,汉武帝遣苏武出使匈奴。临行前夕,这个在中国历史上以昂然刚烈节义著称的男子,不无伤感地写下了这首《留别妻》。匈奴野蛮凶残,出使之事前途未卜,他也难过和担心。然而,在妻子面前他却收敛起自己的不安,安慰她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我自从和你结发为夫妻之后,就从未动摇过与你恩爱到老的想法。如今,以臣侍君,为了国家,我有不得不做之事。如果,我有幸能够活着,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如果我死了,也会一直想着你……
皇帝思虑半晌,终于动容道:“施姑娘选择你,确是聪明之举。”
听到她的名字,苏洵微微笑了,眉间亦有了几分暖意——她放他做这些事,不也是因为明白他?
“朕也并非无情之人,皇子中,朕亦有所偏爱,却是这偏爱教朕痛失爱子。”皇帝在高大华丽的龙椅上忽然长叹,幽幽说道,端坐的身姿似乎有了一丝疲惫。
苏洵低眉待他继续说完。
“你应该明白朕。”皇帝双手把着龙椅,身子微微靠向椅背,放松下来,慢慢说道:“数日前之事,朕亦痛心。朕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愿再有遗憾……”
苏洵闻言,森然而立,沉默不语。
“领旨下去罢。”皇帝挥手,陷入龙椅中闭目不再看阶下伫立的男子。
苏洵见德公公手托圣旨上前来,跪道:“陛下!”
皇帝充耳不闻。
德公公冲他一个劲地递眼色。
苏洵沉声道:“陛下,可曾想过,下一个也许就是睿王爷?”
“放肆!”皇帝双眸圆睁,拍案厉声斥道。
苏洵跪地不起,身边的德公公小声地示意他先行领旨出宫再说。苏洵不为所动地继续说道:“微臣明白陛下不愿见手足相残,只是,这场杀戮一旦开始,怎会说平息就平息。陛下岂会不明白,睿王爷将是下一个卷入漩涡之人?陛下顾念父子之情,不愿再有遗憾,而事实却是,这种遗憾恐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延续下去。苏洵以项上人头求陛下三思!”
“苏洵!?”皇帝目光锐利,怒意彰显,只是尚且有一些复杂难辩的神色。
僵持中,德公公在一侧暗暗叹气。
“报——”
殿外突然响起一声拖长的疾呼。
下一刻,殿门打开,一名小太监低头入内,拜道:“启禀皇上,西北边境上有军报呈上。”
皇帝一凛,道:“传!”
话音落去,只见一名风尘仆仆的年轻军官手持军报拜倒在阶下,道:“启禀皇上,陇右、河西藩镇遭突厥突袭,末将奉梁大将军之命,请皇上下旨退敌!”
殿中诸人皆是一惊。
“西突厥?”皇帝眉心一蹙,问道。
“正是。”
阳光很好,前一秒的风平浪静,突然不复。
皇帝沉吟片刻,对着苏洵道:“起来说话。”
苏洵一直跪着,谢过后撑起身来时,一阵头晕,微微晃了晃。
皇帝在沉思中,尚未来得及注意他的不寻常,犹自说道:“这个都顿,梁山一晤朕道他会安分一段时日,他却这么③üww。сōm快就背信弃义出兵犯境?”
苏洵稳住心神,答道:“蛮荒之人,如此行事,亦不足为奇。”
皇帝盯着他,不动声色地道:“梁忠嗣近来可有与你书信相通?”
苏洵低眉道:“不曾。即使有书信相通,如此机密要事又怎会不直接禀报陛下?”——终究,他还是逃不过被猜疑的一天。
皇帝颔首,神情莫测,“你可有举荐之人?”
苏洵怎会不知进退,答道:“微臣惭愧。”
皇帝道:“依你看,太子和睿王爷之中谁更加适合领兵出征?”
这样步步紧逼的问题教苏洵不能回避,将有罪在身的太子和历经沙场的睿王爷相提并论,已足以显出皇帝的决心。苏洵不是不懂,他一揖,道:“臣以为再无比睿王爷更加合适之人。”
皇帝目光渐寒,转过身去,话音幽凉,“退下罢。”
苏洵施礼。
前方传来皇帝的声音淡淡道:“留下官印。”
殿中一干人等一惊,却都不敢做声。
苏洵平静地取下襥头,放下官印,缓缓跪下,行叩拜大礼,然后,才转身离去。
良久。
两仪殿中,皇帝回过头来,望着他方才伫立处的那一抹金色的阳光失神。)恍)然(网)间,忽然忆起多年前殿中那抹洁白如雪的身影——他负手而立,虽是弱冠,淡定的样子却如壁立千仞。从那一刻起,那道身影常常安静地立在殿中,于人所不能言之时,淡然道来。他的赏识教年轻的他位列一步一步向前,却从未见过他因此生出任何的喜悲起伏。而每临大事,众议未决之时,皆是由他进谏定之,所言无惧亦无偏驳。
皇帝别开视线。
窗外阳光透亮,风轻而天高。
大殿的阶下,当年赐予他的那些东西,静静地在日光下折射着幽幽的光芒。
两仪殿外,白色的小小身影候在原处,举目眺望。
苏洵望着她的方向,忽然觉得温暖。
烟络远远见了他的身影,迎了上去,扶住他有些摇晃的身子,笑道:“交代完了?”
苏洵揉了揉额角,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烟络仰头看了看他的发髻,愉快地伸手摸了上去,“你被罢官了?”
苏洵见了她的模样,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道:“值得你这样高兴?”
烟络挽着他的臂弯,侧头笑道:“比我预计的要早很多,当然开心咯。”
苏洵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神情极其宠溺,想起眼下的别离,心里又有些苦涩,脸上却不见丝毫流露。
烟络笑着握住他的手,道:“好好养伤,不要乱想。”
苏洵点头。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烟络扶他上车,忽然说道,“我觉得你很好。”
苏洵心头煦暖,问道:“烟络,这样的我不会让你觉得很辛苦么?”
“不会。”她回答得十分干脆,“因为你比别人多了一样。苏洵是做得到‘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的人,与别人不同。”
苏洵侧目看了看立在马车旁的沧海,沧海因为不好意思,往后退了一步。
烟络笑道:“你不好意思了?”却是对着苏洵说话。
苏洵叹息道:“没有。我只是后悔,这样的话不是我亲口告诉你。”
烟络腻在他手臂上,蹭了蹭,满足地与他乘车离去。
马车外,巍峨的宫墙一步一步退去。
是夜。
御史府的清欢楼里,飘着淡淡的草药香气。
烟络守着他喝下今天最后一次汤药,递给他一方手绢。
苏洵接过,仰头微笑。
窗棂忽然被风吹开。
苏洵皱了皱眉头,望着飘落于地的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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