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程》第34章


第六张图上小人摇头晃脑,脑袋边上围了一圈“意识流”“存在主义”“解构”等词语,密密麻麻的。傅时遇笑道:“可能是因为跟死亡近距离接触了那么一下,之后又在病床上躺得太无聊,催生了一点人生思考,对文学感兴趣起来,硕士的时候索性转到了文学方向,跟着一个挺有名的汉学家做研究。但是兴趣是一回事,真研究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所以第一年还挺辛苦,看文献看得多次差点掀桌。”
第七张图片上是一辆汽车,立在悬崖之上,对面是滚滚而下的大瀑布。傅时遇说道:“埋在书海里了一年多,有点想明白了,二十四岁那年一个人去了南美旅行,按着《春光乍泄》中何宝荣和黎耀辉的路线,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滞留了一段时间,然后去看了伊瓜苏大瀑布。其实那时候我对‘不如我们从头来过’这样的话很嗤之以鼻,却又着了迷似的想去看看。”
第八张图上小人站在书架前,手中拿着一本物理书。“二十五岁那年我回国的时候,在家偶然翻书架,发现了一点很久远的东西。物理课本的第七十九页,留着一点你当年随手乱画的猪头。那天,我将书柜里的课本都拿出来,坐在地板上挨个儿翻了一遍,暗自揣度着每一个线条和文字是不是和你有关。那是许多年后我再一次想起你,但是那时候我已经有了新的男朋友,翻过之后我将那些书又重新放了回去,之后很多年再也没碰过。”
第九张只有小人的背影,头顶上悬着一把尖刀。“二十六岁那年不太好,短短的半年之内,我的姥爷和姥姥相继离世,两人走时一个七十九一个八十一,算是长寿,但这种事情,再圆满生者也会觉得意难平。我没在国内待太久就回了英国,准备我的毕业论文,那时候我虽然已经知道人心险恶,却对人性的下限还没了解透彻,以至于被我的同门兼舍友直接剽窃了所有研究成果迅速发表。说起来还得感谢他作案时离我毕业还有大半年,紧赶慢赶还能换个选题。我打了他个四分之一死,傅时彰不乐意,又亲自动手将他揍了个半死。”
傅时遇伸手摸了摸木板上的笔触,在指尖留下一抹浅淡的亮光,小人坐在飞机上,透过舷窗看向下面,整个泽城的版图若隐若现。“二十七岁那年我回国,进入泽大文学院,当了一个小讲师。我从家里搬出来,自己买了一栋小公寓,这时候觉得年纪确实是大了,玩得收敛了,也开始养生了,每天去教课,日子过得很规律,本来只是好奇试一试这个职业和生活,结果发现还挺喜欢,所以短时间内不打算换。”
第十一张图上小人正在龇牙咧嘴凶神恶煞地蹂躏手中的玫瑰花,傅时遇笑着点了点:“感情上的常胜将军二十八岁遭遇滑铁卢,顾念那孙子死乞白赖追求我,我看他长得也还行,就答应着试试,结果百天纪念刚过,我才知道这他妈是个有主的,幸亏我这年纪大了开始热衷吃素,然后将那孙子打包扔给了他哥,具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反正顾念一个星期没出门,一直到现在都恨我恨得咬牙切齿。”
程疏反问道:“吃素?”
傅时遇立马摇头:“荤素是个圈,一天换一遍,我现在就爱荤的,大鱼大肉的那种,圈也锁死了,不能换了啊。”
程疏笑了一下,没跟他瞎扯,主动拉着傅时遇往下一棵树前走,看着上面复杂交错的线条。傅时遇道:“二十九岁一年都很平稳,形成了很规律的生物钟和日常,比三点一线要丰富一点。”
程疏看着那密密麻麻几十条线:“是挺丰富,你这规律日常将整个泽城都囊括了吧?”
“还行。”傅时遇一边笑一边甩锅,“其实大多数时候我不怎么喜欢出去浪,都是路宥那孙子,单身狗一个还爱四处撒野,我是被逼良为娼不得已天天城南城北地逛。”
最后一张图上,小人身上缠着几条线,他在缓步往前走,而画面的另一边缘,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程疏抿唇看着,他知道这是他自己。
傅时遇从后面趴在他肩上:“走过了漫长的十多年,终于走到了三十岁。这一年,周围人介绍对象的热情高涨,尤以我妈为甚,男孩女孩换着来。事业上倒也还行,评上了副教授,但这些事情都不算重要。重要的是,三十岁那一年,我又遇到我十七岁时喜欢的男孩。不过,那时候我们离得还很远,我只来得及看了他一眼,也并不愉快,那是一个开端。”
傅时遇带着程疏继续往前走,程疏这才发现下一棵树上还有一个板子,只不过上面没有画东西。
“今年我三十一岁,我很感谢你在我身边。”傅时遇看着程疏,轻声说道,“我没有听你的话,自私地去了解了一些事情,作为补偿,我将我的这些年都送给你。”
程疏许久没说话,等终于压下鼻腔的酸涩,开口却是:“一天画那么多,你手还没废啊?”
傅时遇失笑,对他的倔劲儿没一点办法:“放心吧,开荤绝对没问题。”
程疏撇过头去,听声音冷酷又无情:“别耍流氓。”
傅时遇笑着抱住他,脸颊蹭到程疏的耳朵,发现那里热烫得厉害。两人的胸膛贴在一起,傅时遇听着两人的心跳,喉间突然泛上压抑了一整天的哽咽。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不想让我觉得那些事中我也有责任,不想让我为当初的不作为后悔。”
“那本来就跟你没关系……”
“就这一会儿。”傅时遇打断他,“让我生自己的气一小会儿。”
傅时遇其实有很多想说的。他知道程疏的独立,知道程疏从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可想对程疏好从来都是傅时遇自己的事情。
程疏没能保送和傅时遇的关系的确不大,只是傅时遇想,如果当初他愿意帮帮程疏,如果当初程疏拿到了那个保送名额,他也许就不会经历后来的那些疼痛和绝望,他会考上一直向往的那所顶尖大学,而不是现在连进个项目组都要受到第一学历限制。
可是傅时遇没有,他冷眼看着别人欺负程疏。傅时遇没办法去想这个。
傅时遇终究没说太多。
第二十六章
程疏和傅时遇并肩坐在旁边的草地上,看着夜色中点点荧光,河边的风带着水的气息,混着草木香扑面而来。
程疏轻声开口:“我妈是在我八岁那年去世的,我跟我爸两个人过了两年,十岁的时候他娶了现在的妻子。”
“那个人也带着一个小男孩,比我小五岁,第一天就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跟在我爸后面喊爸,我却再被训斥对着那女人都开不了口。”
“后来,我开始听到一些传言,说程冲就是我爸亲生的,其实不需要别人说,随着程冲长大,他的模样越来越随程毅,谁都能看出来他俩的关系。”
程冲的存在尖锐地提醒着程疏他父亲的不忠诚,他无法自控地想,在他妈妈病重的那些日子里,也许屋外的那三个人都在欢欣雀跃,盼着她早死。
他开始对程冲母子产生恨意,包括程毅。但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那个时候,他在家中已经完全成为一个多余者了,他没有立场也得不到宠爱供他发泄不满。表面上看是两个陌生人进入了他的家,实际上却是他最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程疏庆幸他还可以好好学习,通过高考走出去逃离这里。可到他初三快考高中的那年,程冲的妈妈越来越多地提到上学没用,字里字外都是想让他辍学。
幸亏程毅不是很在意,只说程疏愿意读书就让他读,反正他年年都能拿到奖学金,也花不了家里多少钱。前几次的时候,程冲的妈妈听到程毅这样说还会很快地止住话头,后来,见程毅并不生气,便说得愈发多起来。
那时候的程疏每天都在害怕,他年龄还小,没有彻底逃脱一个家庭的资本和勇气。好好学习逃离这里的期望和下一天可能就没法再上学的恐惧掺杂在一起,让他越来越自闭,只拼了命一般地学习。
他太想离开了,也太害怕不能离开了。就像当年他写在小纸片上又擦掉的那句话,“高考是你唯一的出路”,对其他同学而言可能不过一句夸大的危言耸听的劝诫,对程疏而言却是现实。高考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绳索。
他死死抓着那条绳索,一切不可控的因素都让他恐慌,包括当时和傅时遇的关系。
看到旁边傅时遇担心的眼神,程疏笑了一下,将那些可说可不说的委屈掩去了。那些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一点都不想通过袒露旧年伤口来让傅时遇心疼。
但他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傅时遇自己出去折腾了一天就这样了,再去打探不知道得成什么样。
“至于程冲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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