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119章


半夜里起一阵风,樕樕的下几点微雨,衣服都沾湿了,好生凄楚!
捱到天明雨止,只见张千又来了,却是闻氏再三再四催逼他来的。张千身边
带了公文解批,和李万商议,只等开门,一拥而入,在厅上大惊小怪,高声发话。
老门公拦阻不住,一时间家中大小都聚集来,七嘴八张,好不热闹!街上人听得
宅里闹炒,也聚拢来,围住大门外闲看。惊动了那有仁有义、守孝在家的冯主事,
从里面踱将出来。且说冯主事怎生模样:头带栀子花匾折孝头巾,身穿反折缝稀
眼粗麻衫,腰系麻绳,足着草履。众家人听得咳嗽响,道一声:“老爷来了。”
都分立在两边。主事出厅问道:“为甚事在此喧嚷?”张千、李万上前施礼道:
“冯爷在上,小的是奉宣大总督爷公文来的,到绍兴拿得钦犯沈襄,经由贵府。
他说是冯爷的年侄,要来拜望,小的不敢阻挡,容他进见。自昨日上午到宅,至
今不见出来,有误程限,管家们又不肯代禀。伏乞老爷天恩,快些打发上路。”
张千便在胸前取出解批和官文呈上。冯主事看了,问道:“那沈襄可是沈经历沈
炼的儿子么?”李万道:“正是。”冯主事掩着两耳,把舌头一伸,说道:“你
这班配军,好不知利害!那沈襄是朝廷钦犯,尚犹自可;他是严相国的仇人,那
个敢容纳他在家?他昨日何曾到我家来?你却乱话。官府闻知,传说到严府去,
我是当得起他怪的?你两个配军,自不小心,不知得了多少钱财,买放了要紧人
犯,却来图赖我!”叫家童与他乱打那配军出去,把大门闭了,不要惹这闲是非,
严府知道不是当耍!冯主事一头骂,一头走进宅去了。大小家人,奉了主人之命,
推的推,的,霎时间被众人拥出大门之外。闭了门,兀自听得嘈嘈的乱骂。
张千、李万面面相觑,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进。张千埋怨李万道:
“昨日是你一力撺掇,教放他进城,如今你自去寻他。”李万道:“且不要埋怨,
和你去问他老婆,或者晓得他的路数,再来抓寻便了。”张千道:“说得是,他
是恩爱的夫妻。昨夜汉子不回,那婆娘暗地流泪,巴巴的独坐了两三个更次。他
汉子的行藏,老婆岂有不知?”两个一头说话,飞奔出城,复到饭店中来。
却说闻氏在店房里听得差人声音,慌忙移步出来,问道:“我官人如何不来?”
张千指李万道:“你只问他就是。”李万将昨日往毛厕出恭,走慢了一步,到冯
主事家起先如此如此,以后这般这般,备细说了。张千道:“今早空肚皮进城,
就吃了这一肚寡气。你丈夫想是真个不在他家了。必然还有个去处,难道不对小
娘子说的?小娘子趁早说来,我们好去抓寻。”说犹未了,只见闻氏噙着眼泪,
一双手扯住两个公人叫道:“好,好!还我丈夫来!”张千、李万道:“你丈夫
自要去拜什么年伯,我们好意容他去走走,不知走向那里去了,连累我们在此着
急,没处抓寻。你到问我要丈夫,难道我们藏过了他?说得好笑!”将衣袂掣开,
气忿忿地对虎一般坐下。闻氏到走在外面,拦住出路,双足顿地,放声大哭,叫
起屈来。
老店主听得,忙来解劝。闻氏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丈夫三十无子,娶奴
为妾。奴家跟了他二年了,幸有三个多月身孕。我丈夫割舍不下,因此奴家千里
相从,一路上寸步不离。昨日为盘缠缺少,要去见那年伯,是李牌头同去的。昨
晚一夜不回,奴家已自疑心。今早他两个自回,一定将我丈夫谋害了。你老人家
替我做主,还我丈夫便罢休!”老店主道:“小娘休得急性。那排长与你丈夫前
日无怨,往日无仇,着甚来由要坏他性命?”闻氏哭声转哀道:“公公,你不知
道。我丈夫是严阁老的仇人,他两个必定受了严府的嘱托来的,或是他要去严府
请功。公公,你详情他千乡万里,带着奴家到此,岂有没半句说话,突然去了?
就是他要走时,那同去的李牌头,怎肯放他?你要奉承严府,害了我丈夫不打紧,
教奴家孤身妇女,看着何人?公公,这两个杀人的贼徒,烦公公带着奴家同他去
官府处叫冤。”张千、李万被这妇人一哭一诉,就要分析几句,没处插嘴。老店
主听见闻氏说得有理,也不免有些疑心,到可怜那妇人起来,只得劝道:“小娘
子说便是这般说,你丈夫未曾死也不见得,好歹再等候他一日。”闻氏道:“依
公公等候一日不打紧,那两个杀人的凶身,乘机走脱了,这干系却是谁当?”张
千道:“若果然谋害了你丈夫,要走脱时,我弟兄两个又到这里则甚?”闻氏道:
“你欺负我妇人家没张智,又要指望奸骗我。好好的说,我丈夫的尸首在那里?
少不得当官也要还我个明白。”老店官见妇人口嘴利害,再不敢言语。
店中闲看的,一时间聚了四五十人。闻说妇人如此苦切,人人恼恨那两个差
人,都道:“小娘子要去叫冤,我们引你到兵备道去。”闻氏向着众人深深拜福,
哭道:“多承列位路见不平,可怜我落难孤身,指引则个。这两个凶徒,相烦列
位替奴家拿他同去,莫放他走了。”众人道:“不妨事,在我们身上。”张千、
李万欲向众人分剖时,未说得一言半字,众人便道:“两个排长不消辨得,虚则
虚,实则实;若是没有此情,随着小娘子到官,怕他则甚!”妇人一头哭,一头
走。众人拥着张千、李万,搅做一阵的,都到兵备道前。道里尚未开门。
那一日,正是放告日期。闻氏束了一条白布裙,径抢进栅门,看见大门上架
着那大鼓,鼓架上悬着个槌儿,闻氏抢槌在手,向鼓上乱挝,挝得那鼓振天的响。
唬得中军官失了三魂,把门吏丧了长魄,一齐跑来,将绳缚住,喝道:“这妇人
好大胆!”闻氏哭倒在地,口称:“泼天冤枉!”只见门内么喝之声,开了大门,
王兵备坐堂,问:“击鼓者何人?”中军官将妇人带进。闻氏且哭且诉,将家门
不幸遭变,一家父子三口死于非命,只剩得丈夫沈襄,昨日又被公差中途谋害,
有枝有叶的细说了一遍。王兵备唤张千、李万上来,问其缘故。张千、李万说一
句,妇人就剪一句;妇人说得句句有理,张千、李万抵搪不过。王兵备思想到:
“那严府势大,私谋杀人之事,往往有之,此情难保其无。”便差中军官押了三
人,发去本州勘审。
那知州姓贺,奉了这项公事,不敢怠慢。即时扣了店主人到来,听四人的口
词。妇人一口咬定:二人谋害他丈夫。李万招称:“为出恭慢了一步,因而相失。”
张千、店主人都据实说了一遍。知州委决不下,那妇人又十分哀切,像个真情;
张千、李万又不肯招认。想了一回,将四人闭于空房,打轿去拜冯主事,看他口
气若何。
冯主事见知州来拜,急忙迎接归厅。茶罢,贺知州提起沈襄之事,才说得
“沈襄”二字,冯主事便掩着双耳道:“此乃严相公仇家,学生虽有年谊,平素
实无交情。老公祖休得下问,恐严府知道,有累学生。”说罢,站起身来道:
“老公祖既有公事,不敢留坐了。”贺知州一场没趣,只得作别。在轿上想道:
“据冯公如此惧怕严府,沈襄必然不在他家。或者被公人所害也不见得;或者去
投冯公,见拒不纳,别走个相识人家去了,亦未可知。”
回到州中,又取出四人来。问闻氏道:“你丈夫除了冯主事,州中还认得有
何人?”闻氏道:“此地并无相识。”知州道:“你丈夫是甚么时候去的?那张
千、李万几时来回复你的说话?”闻氏道:“丈夫是昨日未吃午饭前就去的,却
是李万同出店门,到申牌时分,张千假说催趱上路,也到城中去了,天晚方回来。
张千兀自向小妇人说道:‘我李家兄弟跟着你丈夫冯主事家歇了,明日我早去催
他出城。’今早张千去了一个早晨,两人双双而回,单不见了丈夫,不是他谋害
了是谁?若是我丈夫不在冯家,昨日李万就该追寻了,张千也该着忙,如何将好
言语稳住小妇人?其情可知,一定张千、李万两个在路上预先约定,却教李万乘
夜下手;今早张千进城,两个乘早将尸首埋藏停当,却来回复我小妇人。望青天
爷爷明鉴!”贺知州道:“说得是。”张千、李万正要分辨,知州相公喝道:
“你做公差,所干何事?若非用计谋死,必然得财买放,有何理说?”喝教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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