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文》第208章


有那不可言说的爱情,两颗心根本无法亲近;但若缺乏客观的适合,亲近后,爱情仍无从滋长。”接着,我讥笑了西洋过去盛行过的求婚制。“在一个明媚的春天,男的咕咚跪了下来,死命哀求,直到那位本来心软的女方点了头。然后,趁势把有预定意义的亮晃晃的戒指套在女方明文规定的手指上。讨来的爱情不比讨来的残汤剩饭可靠,因为爱情会飞——如果你管不住。”
种种可爱
幻思——台湾席慕蓉散文赏析
席慕蓉
作为一个小市民有种种令人生气的事——但幸亏还有种种可爱,让人忍不住的高兴。
中华路有一家卖蜜豆冰的——蜜豆冰原来是属于台中的东西,但不知什么时候台北也都有了——门前有一幅对联,对联的字写得普普通通,内容更谈不上工整,却是情婉意贴,令人劝容,上句是“我们是来自纯朴的小乡村”下句是“要做大台北无名的耕耘者”。
店名就叫“无名蜜豆冰”。
台北的可爱就在各行各业间平起平坐的大气象。
永康街有一家卖面的,门面比摊子大,比店小,常在门口换广告词,冬天是“100℃的牛肉面”。
春天换上“每天一碗牛肉面,力拔山河气盖世。”
这比“日进斗金”好多了,我每看一次简直就对白话文学多生出一份信心。
好几年前,我想找一个洗衣兼打扫的半工。介绍人找了一位洗衣妇来。“反正你洗完了我家也是去洗别人家的,何不洗完了就替我打扫一下,我会多算钱的。”
她小声地咕哝了一阵,介绍人郑重宣布:“她说她不扫地,因为她的兴趣只在洗衣服。”
我起先几乎大笑,但接着不由一凛:原来洗衣服也可以是一个人认真的“兴趣”。
原来即使是在“洗衣”和“扫地”之间,人也要有其一本正经的抉择——有抉择才有自主的尊严。
隔巷有位老太太,祭祀很诚,逢年过节总要上供。有一天,我经过她设在门口的供桌,大吃一惊,原来上供的主菜竟是洋芋沙拉,另外居然还有罐头。
后来想倒也发觉她的可爱,活人既然可以吃沙拉和罐头,让祖宗或神仙换换口味有何不可?她的没有章法的供菜倒是有其文化交流的意义了。
从前,在中华路平交道口,总是有个北方人在那里卖大饼,我从来没有见过那种大饼整个一块到底有多大,但从边缘的弧度看来直径总超过二尺。
我并不太买那种饼,但每过几个月我总不放心地要去看一眼,我怕吃那种饼的人愈来愈少,卖饼的人会改行。我这人就是“不放心”。
那种硬硬厚厚的大饼对我而言差不多是有生命的,北方黄土高原上的生命,我不忍看它在中华路慢慢绝种。
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忽然满街都在卖那种大饼,我安心了,真可爱,真好,有一种东西暂时不会绝种了!华西街是一条好玩的街,儿子对毒蛇发生强烈兴趣的那一阵子我们常去。我们站在毒蛇店门口,一家一家地去看那些百步蛇、眼镜蛇、雨伞节……“那条蛇毒不毒?”我指着一条又粗又大的问店员。
“不被咬到就不毒!”没料到是这样一句回话,我为之暗自感叹不已。其实,世事皆可作如是观。有浪,但船没沉,何妨视作无浪;有陷阱,但人未失足,何妨视作坦途。
我常常想起那家蛇店。
在一家最大规模的公立医院里,看到一个牌子,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牌子上这样写着:“禁止停车,违者放气。”
我说不出地喜欢它!老派的公家机关,总不免摆一下衙门脸,尽量在口气上过官瘾,碰到这种情形,不免要说“:违者送警”或“违者法办”。
美国人比较干脆;只简单单的两个大字“No”。
但口气一简单就不免显得太硬。
还是“违者放气”好,不凶霸不懦弱,一点不涉于官方口吻,而且憨直可爱,简直有点孩子气的作风——而且想来这办法绝对有效。
珠玑集(外一篇)
董桥一钱钟书先生的散文注重创造一些可以成为quotable警句:“矛盾是智慧的代价。这是人生对于人生观开的玩笑”;“自从幽默文学提倡以来,卖笑变成了文人的职业”;“吃饭有时很像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有许多文人,到四十左右,忽然挑上救世的担子,对于眼前的一切人事,无不加以咒骂纠正”;“有一种人的理财学不过是借债不还,所以有一种人的道学,只是教训旁人,并非自己有什么道德”;“偏见可以说是思想的放假。它是没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而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娱乐。假如我们不能怀挟偏见,随时随地必须得客观公平、正经严肃,那就像造屋只有客厅,没有卧室,又好比在浴室里照镜子还得做出摄影机头前的姿态”;“情妇虽然要新的才有趣,朋友还让旧的好”。二钱先生闳识孤怀,标一义,创一例,下笔放眼,灿灿然若有古今中外人之在我面前。加上那些字字珠玑的警句,什么深奥的道理一经他点拨,立即悟解。《随园诗话》说:“诗得一字之师,如红炉点雪,乐不可言。”钱先生的大笔正是红炉上的一点雪,立刻融化,读来痛快!他对自己说过的一些很妙的话,似乎相当得意,在不同情况下加以引用。《〈写在人生边上〉重印本序》里有一段说:“我们在创作中,想象力常常贫薄可怜,而一到回忆时,不论是几天还是几十年前、是自己还是旁人的事,想象力忽然丰富得可惊可喜以至可怕。我自知意志软弱,经受不起这种创造性记忆的诱惑,干脆不来什么缅怀和回想了。”这篇序文是1982年8月写的。其实,早在1981年4月6日《答某记者问》的记录里,钱先生已经提出过这个论点了。记者当时建议钱先生还可以写一部回忆录,钱先生回答说:“回忆,是最靠不住的,一个人在创作时的想象往往贫薄可怜,到回忆时,他的想象力常常丰富离奇得惊人。这是心理功能和我们恶作剧,只有尽量不给它捉弄人的机会。
你以为怎样?反正文学史考据家不愁没有题目和资料,咱们也没有义务巴巴地向他们送货上门。”三语言文字是大家有权共用的工具,钱先生说那是比苏维埃实行共产主义还要早”“的共产。文字就那么一堆,看谁有本事将之堆砌成有深度的句子,集句成章。钱先生散文字字有脑,而且新鲜,魅力无穷,那正是《随园诗话》说的“诗贵翻案”了。钱先生熟读《随园诗话》,文章里引了不少,《论俗气》里引的一句是:“人但知满口公卿之人俗,而不知满口不趋公卿之人更俗!”袁枚说:“神仙,义称也;而昔人云:‘丈夫生命薄,不幸作神仙’。杨花,飘荡物也;而昔人云:‘我比杨花更飘荡,杨花只有一春忙’。”写文章最难是引述各家的话来撑起自家论点,处理失当,必成獭祭,酸气逼人。钱先生进出人家厅堂总是潇潇洒洒的,沏茶聊天都带“家常体”(familiar论补白报纸杂志上偶然会有空白的地方,需要用一些文字补填上去,美化一番,这就成了补白。补白有时是摘一句英雄高僧的话,有时是抄一段文豪名家的句子,甚至一首小诗一则笑话,也未尝不可以剪来做补白。有的补得很雅,有的补得很俗;有的读起来使人想到立正敬礼,有的读起来比大文章还要耐人寻味。总之,这是一种艺术,一种学问,就像壁上挂的字画,架子上摆的小摆设,虽然没有什么大道理,”“倒也有些小趣味。
我们日常生活中不时会碰到一些无聊的应酬,于是就有“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的废话。这种话既然是废话,但是又不能不说,所以也可以说是“补白”。反过来说,两个人意见不合吵了架,起初各人针对问题发抒自己的看法,进而驳斥对方的观点,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再坚持下去了,于是就破口大骂,来一声“他妈的”。
这“他妈的”也是一种变相的补白。
严格说来,一个人一天里的时间,花在做补白工作上的,竟比花在其他方面的更多。谈生意要上茶楼海阔天空一番才言归正传;谈恋爱要献许多殷勤才可以一亲朱唇;找饭吃要向上司拍马屁吹牛才得以苟延残喘;结婚要借钱大摆宴席,惊动亲友,大忙一番才能够上床礼成。这都是可以不做而又不得不做的废事,可以不说而又不得不说的废话。总之这段补白加上花边,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也就比光着屁股好看。
年事越高、入世越深的人,就越觉得补白之不可或缺,慢慢也就越精于撰写补白。年轻人自视颇高,写文章往往把补白的资料写成长篇大论的文字;老年人历经沧桑,写文章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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