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第262章


歹念正起,听得井底下大叫道:“怎不把绳放下来?”钱己发一个狠道:“结果了他罢。”在井旁掇起一块大石头来,照着井中叫声下去,可怜赵申眼盼望着上边放绳下来,岂知是块石头,不曾提防的,回避不及,打着脑盖骨立时粉碎,呜呼哀哉了。郑蕊珠在井中出来,见了天日,方抖擞衣服,略定得性。只见钱己如此做作,惊得魂不附体,口里只念阿弥陀佛。钱己道:“你不要慌,此是我仇人,故此哄他下去,结果了他性命。”郑蕊珠心里想道:“是你的仇人,岂知是我的恩人?”也不敢说出来,只求送在家里去。钱己道:
“好自在话,我特特在井里救你出来,是我的人了。我怎肯送还你家去!我是河南开封富家,你到我家里,做我家主婆,享用富贵了。快随我走!”郑蕊珠昏天黑地,不认这条路是那里?
离家是近是远?又没个认得的人在旁边,心中没个主见。钱己催促他走动,道:“你若不随我,仍旧撺你在井中,一石头打死了你,见方才那个人么?”郑蕊珠惧怕,思量无计,只得随他去。正是:
才脱风狂子,又逢轻薄儿。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钱己一路吩咐郑蕊珠,教道他到家,见了家人,只说苏州讨来的。有人来问赵申时,只回他还在苏州,就是了。不多几日,到了开封杞县,进了钱己家里,谁知钱己家中还有一个妻子万氏,小名叫做虫儿。其人狠毒的甚,一见郑蕊珠就放出手段来,无所不至,摆布他。将他头上首饰,身上衣服,尽都夺下,只许他穿着布衣服,打水做饭,一应粗使生活,要他一身支当,一件不到,大棒打来。郑蕊珠道:“我又不是嫁你家的,你家又不曾出银子讨我的,平白地强我来,怎如此毒打得我!”那个万虫儿那里听你分诉,也不问着来历,只说是小老婆,就该一味吃醋蛮打罢了。万虫儿一向做人恶劣,是邻里妇人,没一个不相骂断的。有一个邻妈看见他如此毒打郑蕊珠,心中常抱不平。忽听见郑蕊珠口中如此说话,心里道:“又不嫁,又不讨,莫不是拐来的?做这样阴骘事,坑着人家儿女!”把这话留在心上。
一日,钱己出到外边去了,郑蕊珠打水,走到邻妈家借水桶。邻妈留他坐着问道:“看娘子是好人家出身,为何宅上爹娘肯远嫁到此?吃这般折磨。”郑蕊珠哭道:“那里是爹娘嫁我来的!”邻妈道:“这等怎得到此?”郑蕊珠把身许谢家初婚之夜,被人拐出,抛在井中之事,说了一遍。邻妈道:“这等是钱家在中救出了你,你随他的了。”郑蕊珠道:“那里是!
其时还有一个人下井,亲身救我起来的。这个人好苦!指望我出井之后,就将绳接他,谁知钱家那厮狠毒,就一块大石头丢下去,打死了那人,拉了我就走。我彼时一来认不得家里,二来怕他那杀人手段,三来他说道,到家就做家主婆;岂知堕落在此,受这样磨难!”邻妈道:“当初你家的,与前村赵家一同出去为商,今赵家不回来,前日来你家时,说道:
‘还在苏州。’他家信了。依小娘说起来,那下井救你吃打死的,必是赵家了。小娘子何不把此情当官告明了?少不得牒送你回去,可不免受此间之苦。”郑蕊珠道:“只怕我跟人来了,也要问罪。”邻妈道:“你是妇人家,被人迫诱,有何可罪?我如今替你把此情,先对赵家说了。赵家必定告状,再与你写一张首状,当官递去。你只要实说,包你一些罪也没有,且得还乡见父母了。”这边郑蕊珠也拿首状到官。杞县知县问了郑蕊珠口词,即时差捕钱己到官。钱己欲待支吾,却被郑蕊珠是长是短,一口证定。钱己抵赖不去,恨恨的问郑蕊珠道:“我救了你,你倒害我!”郑蕊珠道:“那个救我的,你怎么打杀了他?”钱己无言。赵家又来求判填命,知县道:
“杀人情真,但皆系口词,尸首未见,这里成不得狱。这是嘉定县地方做的事,郑蕊珠又是嘉定县人,尸首也在嘉定县,我这里只录口词成招,将一行人连文卷,押解到嘉定县结案就是了。”当下先将钱己打了三十大板,收在牢中。郑蕊珠召保,就是邻妈替他递了保状,且喜与那个恶妇万虫儿不相见了。杞县一面叠成文卷,佥了长解,把一干人多解到苏州府嘉定县来。是日正逢五日比较之期,嘉定知县带出监犯徐达,恰好在那里比较。开封府杞县的差人,投了文,当堂将那解批上姓名逐一点过,叫到郑蕊珠。蕊珠答应,徐达抬头一看,却正是这个失去的郑蕊珠,是开面时认得亲切的,大叫道:“这正是我的冤家,我不知为你打了多少,你却在那里来?莫不是鬼么?”知县看见,问徐达道:“你为甚认得那妇人?”徐达道:“这个正是井里失去的新人,不消比较小人了。”知县也骇然道:“有这等事?”唤郑蕊珠近前,一一细问。郑蕊珠照前事,细说了一遍。知县又把来文,逐一简看,方晓得前日井中死尸,乃赵申被钱己所杀。遂吊取赵申尸首,令仵作人简验得头骨碎裂,系是生前被石块打伤身死。将钱己问成死罪,抵赵申之命。徐达拐骗虽事不成,祸端所自,问三年满徒。张寅李邦各不应,杖罪。郑蕊珠所遭不幸,免科,给还原夫谢三郎完配。赵申尸首,家属领埋,系隔省埋讫,释放宁家。知县发落已毕,笑道:“若非那边弄出,解这两个人来,这件未完,何时了结也?”嘉定一县传为新闻,可笑谢三郎好端端的新妇,直到这日,方得到手,已是个弄残的了。又为这事坏了两条性命,其祸皆在男人开面上起的,所以内外之防,不可不严也。
男子何当整女容?致令恶少起顽凶。
今朝试看含羞蕊,已动当年函谷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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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卷 十三郎五岁朝天
瑞烟浮禁苑。正绛阙春回,新正方半。冰轮华满。溢花衢歌市,芙蓉开遍。尤楼两观。见银烛星毬—有烂。
卷珠帘尽日笙歌,盛集宝钗金钏。堪羡,绮罗丛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风柔夜暖,花影乱,笑声喧。
闹蛾儿满路,成团打块,簇着冠儿斗转。喜皇都旧风光,太平再见。
这一阙词名《瑞鹤仙》,乃是宋绍兴年间词人康伯可所作。
这伯可是个有名会做乐府的才子,家本北地,因金虏之乱,随驾南渡,秦申王荐于高宗皇帝,深得宠眷。这词单道着上元佳节,高宗极为称赏,御赐金帛甚多。词中为何说:“旧日风光,太平再见”?盖因靖康之乱,徽、钦被虏,中原尽属金夷。
康王侥幸南渡,即了帝位,偏安一隅,偷闲取乐,还要模拟盛时光景,故词人歌咏如此,也是自解自乐而已。怎如得当初柳耆卿的《倾杯乐》词道得好!词云:
禁漏花深,绣工日永,薰风布暖。变韶景都门仁,元霄三五,银蟾光满。连云复道凌飞观。耸皇居丽,佳气瑞烟葱伞4浠遥谴Σ愠倾显贰A镏蚪还庑呛海藻氤喵∩娇羯取;崂指郊裣桑嬖八牟肯夜堋O蛳既宋瓷ⅲ蚓赭▲āT杆晁辏煺汤镎胺镩?br /> 这词多说着盛时宫禁说话。只因宋时极作兴是个元霄,大张灯火,御驾亲临,君民同乐,所以说道:“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然因是倾城士女通宵出游,没些禁忌,其间就有私期密约,鼠窃狗盗,弄出许多话柄来。当时李汉老有一首《妇冠子》词,更道得好。词云:
帝城三五,灯光花市盈路,天街游处。此时方信,凤阙都民,奢华豪富。纱笼才过处,喝道转身,一壁小来且往。见许多才子艳质,携手并肩低语。
东来西往谁家女?买玉梅争戴,缓步香风度。北观南顾,见画烛影里,神仙无数。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归去。这一双情眼,怎生禁得,许多胡觑!
细看此词,可见元宵之夜,趁着喧闹丛中,干那不三不四勾当的,不一而足,不消说起。而今听在下说仲元宵的事体,更是奇异。这件事,直教:
闹动公侯府,分开帝主颜。
猾徒入地去,稚子见天还。
却说宋神宗朝有个大臣王襄敏公,单讳着一个韶字,全家住在京师。真是潭潭相府,富丽豪华,自不必说。那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其时王安石未用,新法未行,四境无侵,万民乐业,正是太平时候。家家户户,点放花灯。自从十三日为始,十街九市,欢呼达旦。这夜十五日是正夜,年年规矩,官家亲自出来赏玩通宵,倾城士女,专待天颜一看。且是此夜难得一轮明月当空,照耀如同白昼,映着各色奇巧花灯,从来叫做灯月交辉,极为美景。
襄敏公家眷内,自夫人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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