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第289章


须把来消豁了,方才干净。”到八月中,差人来请汪知县中秋夜赏月。那知县却也正有此意。见来相请,好生欢喜,取回帖打发来人,说:“多拜上相公,至期准赴。”那知县乃一县之主,难道刚刚只有卢柟请他赏月不成?少不得初十边就有乡绅同僚中相请。况又是个好饮之徒,可有不去的理么?定然一家家挨次都到。至十四这日,辞了外边酒席,于衙中整备家宴,与夫人在庭中玩赏。那晚月色分外皎洁,比寻常更是不同。有诗为证:
玉宇淡悠悠,金波彻夜流。
最怜圆缺处,曾照古今愁。
风露孤轮影,山河一气秋。
何人吹铁笛?乘醉倚南楼。
夫妻对酌,直饮到酩酊,方才入寝。那知县一来是新起病的人,元神未复;二来连日沉酣糟粕,趁着酒兴,未免走了酒字下这道儿;三来这晚露坐夜深,着了些风寒。三合凑,又病起来。眼见得卢柟赏月之约,又虚过了。调摄数日,方能痊可。
那知县在衙中无聊,量道卢柟园中桂花必盛,意欲借此排遣。适值有个江南客来打抽丰,送两大罈惠山泉酒,汪知县就把一罈差人转送与卢柟。卢柟见说是美酒,正中其怀,无限欢喜,乃道:“他的政事文章,我也一概勿论,只这酒中,想亦是知味的了。”即写帖请汪知县后日来赏桂花。有诗为证:
凉影一帘分夜月,天宫万斛动秋风。
淮南何用歌《招隐》,自可淹留桂树丛。
自古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像汪知县是个父母官,肯屈己去见个士人,岂不是件异事。谁知两下机缘不偶,临期却又生出事故,不能相会。这番请赏桂花,汪知县意要尽竟日之欢,罄夙昔仰想之诚。不料是日还在眠床上,外面就传板进来道:“山西理刑赵爷行取入京,已至河下。”恰正是汪知县乡试房师,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轿,往河下迎接,设宴款待。你想两个得意师生,没有就别之理,少不得盘桓数日,方才转身。这桂花果然:
飘残金粟随风舞,零乱天香满地辅。
却说卢柟素性刚直豪爽,是个傲上矜下之人,见汪知县屡次卑词尽敬,以其好贤,遂有俯交之念。时值九月末旬,园中菊花开遍。那菊花种数甚多,内中惟有三种为贵。那三种?
鹤翎,剪绒,西施。
每一种各有几般颜色,花大而媚,所以贵重。有《菊花》诗为证:
不共春风斗百芳,自甘篱落傲秋霜。
园林一片萧疏景,几朵依稀散晚香。
卢柟因想汪知县几遍要看园景,却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时,何不请来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写帖儿,差人去请次日赏菊。家人拿着帖子,来到县里,正值知县在堂理事,一径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禀道:“家相公多拜上老爷,园中菊花盛开,特请老爷明日赏玩。”汪知县正想要去看菊,因屡次失约,好难启齿,今见特地来请,正是挖耳当招,深中其意。看了帖子,乃道:“拜上相公,明日早来领教。”那家人得了言语,即便归家,回复家主道:“汪太爷拜上相公,明日绝早就来。”那知县说明日早来,不过是随口的话,那家人改做绝早就来,这也是一时错讹之言。不想因这句错话上,得罪了知县,后来把天大家私,弄得罄尽,险些儿连性命都送了。正是:
舌为利害本,口是祸福门。
当下卢柟心下想道:“这知县也好笑,那见赴人筵席,有个绝早就来之理。”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园亭,要尽竟日之游。”吩咐厨夫:“太爷明日绝早就来,酒席须要早些完备。”
那厨夫听见知县早来,恐怕临时误事,隔夜就手忙脚乱收拾。
卢柟到次早吩咐门上人:“今日若有客来,一概相辞,不必通报。”又将个名帖,差人去邀请知县。不到朝食时,酒席都已完备,排设在园上燕喜堂中。上下两席,并无别客相陪。那酒席铺设得花锦相似。正是:
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
且说汪知县那日出堂,便打帐完了投文公事,即便赴酌。
投文里却有本县巡检司解到强犯九名,赃物若干。此事先有心腹报知,乃是卫河大伙,赃物甚多,又无失主。汪知县动了火,即时用刑拷讯。内中一盗甚黠,才套夹棍,便招某处藏银若干,某处埋赃几许,一五一十搬将出来,何止千万。知县贪心如炽,把吃酒的念头放过一边,便教放了夹棍,差个心腹吏带领健步衙役,押资前去,眼同起赃,立等回话;余盗收监,赃物上库。知县退坐后堂,等那起赃消息。从辰至未,承值吏供酒供食了两次,那起赃的方才回县,禀说:“却是怪异。东垦西爬,并没有半个锡皮钱儿。”知县大怒,再出前堂,吊出前犯,一个个重新拷掠。夹到适才押去起赃的贼。
那贼因众人怒他胡说,没有赃物,已是拳头脚尖,私下先打过几顿。又县司兵拷打坏的,怎当得起再夹,登时气绝。知县见夹死了贼,也有些着忙,便教禁子狱卒叫唤,乱了半晌,竟不苏醒。汪知县心生一计,喝叫:“且将众犯还监,明日再审!”众人会意,将死贼混在活贼里,一拥扶入监去,谁敢道半个死字。又向禁子讨了病状,明日做死囚发出。汪知县十分败兴,遂想着卢家吃酒,即刻起身赴宴。此时已是申牌时分,各役簇拥着大尹,来到卢家园内。
且说卢柟早上候起,已至巳时,不见知县来到,差人去打听,回报说在那里审问公事。卢柟心上就有三四分不乐,道:
“既约了绝早就来,如何这时候还问公事!”停了半晌,音信杳然,再差人将个名帖邀请。卢柟此时不乐,有六七分了,想道:“是我请他的不是,只得耐这次罢。”俗语道:“等人性急。”
又候了半晌,连那投邀帖的人也不回来。卢柟道:“古怪!”再差人去打听。少停,同着投邀帖的人一齐转来,回复说:“还在堂上夹人。门役道:“太爷正在恼怒,却放你进去缠帐!拦住小人,不放进去,帖尚未投,所以不敢回报。”卢柟听见这话,凑成十分不乐,又听得说夹问强资要赃物,心中大怒,道:
“原来这个贪残蠢才,一无可取,几乎错认了!如今幸尔还好!”
即令家人撤开下面这桌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而坐,叫道:
“快把大杯筛热酒来,洗涤浴肠!”家人都禀道:“恐太爷一时来到。”卢柟喝道:“柟!还说甚太爷!我这酒可是与那贪残俗物吃的么?况他爽信已是六七次,今晚一定不来。”家人见家主发怒,谁敢再言,随即斟酒,供出肴馔。小奚在堂中宫商迭奏,丝竹并呈。卢柟饮过数杯,叫小厮:“与我按摩一番,今日伺候那俗物,觉道身子困倦。”吩咐闭了园门。于是脱巾卸服,跣足蓬头,按摩的按摩,歌唱的歌唱。叫取犀觥斟酒,连饮数觥,胸襟顿豁,开怀畅饮,不觉大醉。将肴馔撤去,赏了小奚,止留果品按酒,又吃上几觥,其醉如泥,就靠在桌上,齁齁睡去。家人谁敢去惊动,整整齐齐,都站在两旁伺候。
里边卢柟便醉了,外面管园的却不晓得内里的事。平日间宾客出进得多,主人又是个来者不拒、去者不追的,日逐将园门大开惯了,今日虽有命闭门,却不把在心上。又且知道请见任官府,倘若来时左右要开的,且停一会儿。挨落日衔山,远远望见县头踏来,急忙进来通报。到了中堂,看见家主已醉倒,吃一惊,道:“太爷已是到了,相公如何先饮得这个模样?”众家人听得知县来到,都面面相觑,没做理会,齐道:“那桌酒便还在,但相公不能够醒,却怎好?”管园的道:“且叫醒转来,扶醉陪他一陪也罢。终不然,特地请来,冷淡他去不成?”众家人只得上前叫唤,喉咙喊破,如何得醒。
渐渐听得人声嘈杂,料道是知县进来,慌了手脚,四散躲过。
单单撇下卢柟一人。只因这番,有分教,佳宾贤主,变为百世冤家;好景名花,化作一场春梦。正是:
盛衰有命天为主,祸福无门人自生。
且说汪知县离了县中,来到卢家园门首,不见卢柟迎接,也没有一个家人伺候。从人乱叫:“门上有人么?快去通报,太爷到了。”并无一人答应。知县料是管门的已进去报了,遂吩咐不必呼唤,竟自进去。只见门上一个匾额,白地翠书“啸圃”两个大字。进了园门,一带都是柏屏。转过弯来,又显出一座门楼,上书“隔凡”二字。过了些门,便是一条松径。绕出松林,打一看时,但见山岭参差,楼台缥缈,草木萧疏,花竹围环。知县见布置精巧,景色清幽,心下暗喜道:
“高人胸次,自是不同。”但不闻得一些人声,又不见卢柟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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